第03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连 载
《回到爱最开始
的地方》
“五车”和“八斗”
楼上楼下
龟驼碑
趣谈反腐对联
石刻
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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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同是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韩熙载与李煜有着本质的不同。李煜的脑海里只有儿女私情,没有远大理想,他被女人的怀抱遮住了眼,看不到远方的金戈铁马、猎猎征尘,不知道快乐对于帝王来说构成永恒的悖论——越是沉溺于快乐,这种快乐就消失得越快。现实世界与帝王的情欲常常构成深刻的矛盾,当“性器官渴望着同另一个性器官汇合,巴掌企图抚摸另一具丰腴的躯体,这些眼看可以满足的事情却时常在现实秩序面前撞得粉碎。”在实现欲望方面,帝王当然拥有特权,能够保证他的身体欲望得以自由实现,他试图通过权力把这份“绝对”的自由合法化,然而,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自由,它背后是更黑暗的深渊,万劫不复。从这个意义上说,帝王的所谓自由,实际上是一种伪自由,一个以华丽的宫殿和冰雪的肌肤围绕起来的巨大的陷阱,他将为此承受更加猛烈的惩罚。李煜与所有沉迷于情色的皇帝一样,没有看透这一点。如果一定说出他与那些皇帝的区别,那就是他更有艺术才华,把他那份缱绻的情感写入词中。

而韩熙载早已洞察了一切,他只追求快乐地死亡。他知道所有的“乐”,都必然是“快”的。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是由“好”和“钟点”组成的合成词,一针见血地指明了“乐”的时间属性;昆德拉在小说《不朽》中也曾经悲哀地说,把一个人一生的性快感全部加在一起,也顶多不过两小时左右。但在韩熙载看来,这种很“快”的“乐”,将使他摆脱濒死的恐惧,使死亡这种慢性消耗不再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像李煜那样无知者无畏,他越是醉生梦死,就说明他越是恐惧。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反抗,让身体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横冲直撞,在这种“近于疯狂的自我报复之中获得快感”,等待和迎接最后的灭亡时刻,所有的爱憎、悲喜、成败、得失,都将在这个时刻被一笔勾销。

鲁迅曾将此总结为:“憎恶这熟悉的本阶级,毫不可惜于它的溃灭”。纵情声色,是他给自己开的一副解药。他知道自己,还有这个王朝,都已经无药可救,他只能把自己当成一匹死马来医。治疗的结果已经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过程,那是他的情感所寄。他挥金如土,很快就身无分文。但他并不心慌,每逢这时,韩熙载就会换上破衣烂衫,手持独弦琴,去拍往日家伎的门,从容不迫地挨家乞讨。有时偶遇自己伎妾正与小白脸厮混,韩熙载不好意思进去,就挤出笑脸,说对不起,不小心扫了你们的雅兴。

他知道自己“千金散去还复来”,等自己重新当上财主,他就会卷土重来,进行报复式消费。《五代史补》说韩熙载晚年生活荒纵,每当他大筵宾客,都先让女仆与之相见,或调戏,或殴击,或加以争夺,靴笏无不曲尽——看起来还有性虐待倾向。这样荒淫的场合,居然还有僧人在场,登堂入室,与女仆等杂处。怪不得连李煜都被惊住了,他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人比自己更加风流,他肃然起敬。

如果没有那幅画,我们恐怕不可能知道那场夜宴的任何细节,更不会注意到韩熙载室内的那几道屏风。作为韩熙载享乐现场的重要证据,它们最容易被忽视,但我认为它们十分重要。

屏风共有四道,画中间有两道,再向两边,各有一道,把整幅长卷均分成五幕:听琴、观舞、休闲、清吹和调笑,像一出五幕戏剧,环环相扣,榫卯相合。这让我们看到了画者构思的用心。他不仅用屏风把一个漫长的故事巧妙地分段,连分段本身,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男一号韩熙载在第一幕就隆重出场了,他头戴黑色高冠,与客人郎粲同在罗汉床上,凝神静听妙龄少女的演奏,神情还有些端庄;第二幕中,韩熙载已经脱去了外袍,穿着浅色的内袍,一面观舞,一面亲自击鼓伴奏;第三幕,韩熙载似乎已经兴奋过度,正坐在榻上小憩,身边有四名少女在榻上陪侍他,强化了这种不拘礼节的气氛;到了第四幕,韩熙载已经宽衣解带,露出自己的肚腩,盘膝而坐,体态十分松弛,一面欣赏笙乐的吹奏,一面饱餐演奏者的秀色;似乎是受到了韩熙载的鼓励,在最后一幕,客人们的肢体语言也变得放纵和大胆,或执子之手,或干脆将眼前的酥胸柔腕揽入怀中。著名美术史家巫鸿写道:“我们发现从第一幕到这最后一幕,画中的家具摆设逐渐消失,而人物之间的亲密程度则不断加强。绘画的表现由平铺直叙的实景描绘变得越来越含蓄,所传达的含义也越发暧昧不定。人物形象的色情性愈发浓郁,将观画者渐渐引入‘窥视’的境界。”唯有屏风是贯穿始终的家具。在如此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屏风本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介入者。画轴上的一切行动,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床,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画中的床一律是空旷的背景,只有屏风的前后人满为患。屏风的本意是拒绝,它不是墙,不是门,它对空间的分割,没有强制性,可以推倒,可以绕过,防君子不防小人,它以一种优雅的、点到为止的方式,成为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的分界线、抵御视觉暴力和身体冒犯的物质屏障。一个经受过礼仪驯化的人,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所以屏风站立的地方,就是他脚步停止的地方,“闲人免进”。但在《韩熙载夜宴图》里,屏风的本意却发生了扭转。拒绝只是它们表面的词意,深层的意义却是诱惑与怂恿。它是以拒绝的方式诱惑,在它们的引导下,整幅画越向内部,情节越暧昧和淫糜。我们可以先看画幅中间连续出现的那两道屏风。一道是环绕韩熙载与四名少女的坐榻的那道屏风,紧靠坐榻,是一张空床,也被屏风三面围拢,屏风深处,被衾舒卷,更增添了几许幽魅与色情。它们是一种床上屏风,一种折叠式的“画屏”,拉开后,可以绕床一周,也可以三面围合,留一个上下床的出入口。韦庄《酒泉子》写:“月落星沉,楼上美人春睡。绿云倾,金枕腻,画屏深。”李贺也有类似的语句:“夜遥灯焰短,睡熟悉小屏深。”

描摹的都是美人在画屏中酣睡的场景。当美人半梦半醒,或者在晨曦中醒来,揽衣推枕之际,睁眼看到四周的画屏,也不失一种别致的体验。至于画屏的作用,不仅是挡风御寒,更是最大限度地保护床榻的私密性,然而,任何与床相关的器物,都容易引起人们色情想象,比如我们说“上床”,在今天早已不再是一个中性词语,而被赋予了浓重的色情意味,画屏也是一样,严严实实的遮挡,换来的是窥视的欲望,欧阳炯一首《春光好》,将屏风的色情意味表现得十分露骨:

垂绣幔,

掩云屏,

思盈盈。

双枕珊瑚无限情,

翠钗横。

几见纤纤动处,

时闻款款娇声。

却出锦屏妆面了,

理秦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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