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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鹧鸪天

阮小籍

枕边总习惯放着一本董桥的《记得》,翻着翻着,就有了“老”的味道。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想起了晏小山《鹧鸪天》里“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句子,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青春正年少啊!

十七八岁的某年春天,在故乡的小镇读高三,却没来由地喜欢上了教地理的女老师。窗外鹧鸪声声,窗内是女老师披肩长发湿漉漉的甜甜的若有若无的气息,我会故意地找一些现在看来很是弱智的问题问她。她俯下身子,说话像柔柔的风吹在脖子上,甜甜的长发时而如瀑布浇得我满头的慌乱,时而如小草挠得我忍不住想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全不知高考将近,大限将至。

鹧鸪声声里,结束了一塌糊涂的校园时光,结束了一塌糊涂的少年怀春。高考结束后,我跟着一群四川人开始了吉卜赛一样的流浪。仿佛鲁迅告别三味书屋一样的忧伤:我不知道谁给地理老师穿上了嫁衣,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青青校园了。Ade,我的地理老师!Ade,我的兵荒马乱的青春!这些年,结婚、离婚、复婚、再离婚,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如同打了败仗的兵卒,疼得刮骨疗毒,逃得慌不择路,败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尘满面、鬓如霜,那时我应该32岁吧,感觉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民国才女林徽因说,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多少的隐忍和纠结,多少的得意和落魄,多少的慌乱和惊恐,都在岁月的云淡风轻里化作“只是爱了”一句,只是爱了,说得多么轻描淡写啊。

翻遍宋词,依《鹧鸪天》填词的,从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的豪放到陆游“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无奈,乃至贺铸“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的绝望,以及李清照“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的惆怅,都逃不脱苍凉的底子。正如苏轼在《与侄书》里说的:“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文字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呢?

词牌《鹧鸪天》,又叫《思佳客》,取自郑嵎“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的句子。回想自己从30岁到40岁,青春的残山剩水早已是所剩无几,父老、家贫、子幼,多少次从梦里惊醒,总觉得鹧鸪声声催人老!

40岁,还不算老,10年后呢?董桥描写人老后的样子说:“小姐今年退休了,一头微雪的秀发精精致致绾了一朵髻,灵秀的五官添了些细腻的皱纹反而越见灵秀,仿佛齐白石的写意花卉添上一两只工笔草虫那样亲切。”这里董桥描写的是他的老友沈茵女士,这哪里是人老了,简直是变成狐媚子了。

董桥说的是女人,男人老了呢?很喜欢央视《寻宝》里的蔡国声先生,今年都72岁了,满头银发更见儒雅,评点玉器要言不烦,真的是男人当如此啊——即便老了,也如一壶老酒,是越老越有味道。

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前半句如少年情怀,春意盎然,后半句如惶惶然的中年。不仅想起了周紫芝《鹧鸪天》里的句子——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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