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仑

清早一出门，感觉天真的是凉了。季节脱去了繁华，将沧桑挂在树梢头，将荒芜锦绣在草叶上。

和蔼的云很善意地数着天空的寂静，云影在地面的人群里数着尘世的苦和乐，数着人间的幸福与灾难，怎么数也数不完。我数着自己的脚步，数着生命的经往，数着无休止的时光，把自己的年华也数成了隔世的一抹秋。

每天路过城池的这一隅，时时都能碰上他和她。这是一对年岁还未在他们身上绕出多么稠密圈轮的人，看上去不足50岁。尽管女的嘴歪眼斜，涎水不住地往下流，但她还黝黑的长发在告诉大凡看见她的目光：她的人生此时正值中年之际。而一直陪伴她的男子，温和的脸膛上总蕴蓄着饱满的笑意，看起来人生也仅走入初秋之际，只是与他的年龄形成大反差的是那一头斑白的发，极难协调地顶在他的脖子上。

春天的时候，她还坐在轮椅上，眼神痴呆，头仿佛失去了再抬动的功能，看第一眼，一个带着冰冷的词句就会刺进人的大脑，那就是植物人。

时间在这一对中年人身上锁住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冥冥之中，会让人从他们的身上感觉出尘世里的一个故事，似乎在轮椅上旋转着红的今生，绿的前世。

曾经，春的烂漫在这一对中年人的时光里缱绻，蝶的翩跹，在他们的眼里是否舞出了冲破茧壳时的大快慰，大激情，没人能说得清。

光阴被她的身躯躺成了两只轮子，旋转在他生命的途中。

朝起与暮落的日子，让时节的碎步作着丈量，量世上的酸甜苦辣，量凡俗里的灾难，量岁月从痛苦上碾过的声音。量不尽，却一直在量。从一秒的细碎，到一天一月的过往，一年一载的期待。

后来，她会对着他笑了，但他笑起来满脸堆积的成就感比她更加甜美。我看到，一种希望之光从他的眼角处慢慢地铺展开来，跟着她发出的笑声冉冉升起。

一切的苦和痛都在此时被梦和盼掩去了眉目，似乎她的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脸上的笑都灿烂，都令他为之动情和振奋。

我不知道，她的这一笑容，让他等了有多久，但我从他的笑脸上仿佛读出了已压抑了几个世纪的敞亮心声。

他给她擦涎水，抹鼻涕，抚娑着她的脸，她的头，还不时地指着路边的花啊草啊树啊，说着她其实根本就听不懂的话，但他依然一遍遍地说给她听，似乎有一种信念在告诉着他，她的心能够听懂他所说的一切。

细涓一样的时间从他和她的故事里慢慢流过，泛起的小小浪花，让周围和我一样寂静生活着的人们，尘情飞起。

一片眼神光照着她的红尘缘，阳光的脚步很富有人情味，照耀着她苦痛的生命，甜美着他一分一秒的呵护。

炎炎夏日里，每当黄昏来到人间，他和她就会出现在这里。逆着晚霞的光晕，这一双倒影在荷塘的花叶间，晃晃悠悠，风一来，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这景象仿佛找到了她的话语点，一兴奋，她竟然喊出了含混不清，但足以使他惊喜万分的三个字：“花好看”。

他激动得蹲下身子，趴在她的面前，仰脸望着她，像仰望着至尊的盼念一样，指着荷花池，一遍遍地教给她：红花，白花，粉花。

风最善解人意，最风情万种，不但在他们面前的荷花荷叶上逗情，还从他们头顶上的树叶缝隙间让霞光撒下斑斑驳驳的晕点，在他和她的头上、肩上乱舞，像万只彩蝶，点醒了人世上的因果。

一大把的光阴金子似的在他和她的面前曼妙生姿，妖冶起前世的迷离，醉了时间，醉了季节。

她头上原先稀疏的毛发，在日子紧致的顾盼下，一天天地稠密起来。虽然，她的五官在病魔的扯拉下移了位，手脚也蜷曲着，但见到她的人，看到她的生活一点也不显潦草，春夏秋冬的穿戴细致着他全部的心血。

命运如同上古的一炷香，燃烧着日月的轮回，使他和她的人生在默默地相互照耀，相互提携着。

秋已深，季节向往着自己的归途，无声地行走着。他和她的身影在朝霞铺满一座城的时刻，走成了暮秋之季一朵向阳的禅花，跟着早出的太阳，走平了滚滚红尘里沟沟坎坎的灾和难。

走过他和她，一柄黄叶想通了前尘后往的所有因缘，簌的一声落下，把撞跌的时光弄疼，拾起，重归了故里，从而完成了一道人生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