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山岚月光

王太生

不知道，唐代王昌龄在芙蓉楼送友时，有没有喝点小酒？反正那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让餐桌的山川大地，月色迷蒙，泛起了白霜。

餐桌上的山岚月光，在城市酒店的豪华包房里，是看不到的。它洒在荒天野地的鸡毛小店，几个朴素的小人物之间，木质地的简陋餐桌上。

青山、碧水、白帆、闲情，是餐桌上吃喝之外的风景。

陆文夫当年到江南小镇采访，时过中午，餐馆饭没有了，菜也卖光，只有一条鳜鱼养在河里，可以做个鱼汤。这家饭馆临河而筑，楼上空无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见底，水草摇曳；风帆过处，野鸭惊飞；极目远眺，青山若隐若现。鱼还没吃，情调和味道已经来了。

两斤黄酒，一条鳜鱼。那顿饭，陆文夫面对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低吟浅酌，足足吃了两个钟头。后来他回忆，吃过无数次的鳜鱼，总觉得这些制作精良的鳜鱼，都不及在小酒楼上吃到的那么鲜美。

酒醉的人，一般不会说假话，尤其是遇到少年时的朋友，月光的清辉和酒，泼洒一桌。

我的亲戚吴三，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块玩。外婆去世后，老树倒了，我们之间，像一只风筝断了线，十几年未曾联系。一个偶然的场合，我遇到吴三，他已是一位身家过千万的大老板。那天，吴三在酒馆请客，谈到往事，竟有些激动：“那时候，我家里穷，大舅奶奶对我们小孩子可好哩，过年给我们压岁钱。虽然只有5毛，我们拿到钱，好高兴啊，真的忘不了她老人家。”

餐桌上起了风，就渐渐有了月色山岚，显露了人和物，从前的景色。

年轻时，我曾坐在黄山的一块大石头上喝酒，“桌上”摆着危崖、奇峰。那时的傍晚，我在大石头上唱歌，看山谷里朦胧的石头和松，云起云涌。

餐桌上的山岚月光，在那些小饭馆里，是嵌在窗子内的一幅古画。桌子上有了酒，就有风吹过、鸟飞过，微微起了波澜。

古人选择合适的时间、地点，集聚而饮。如，春暖花开，凉风好月；江南梅雨，闲听落花；红泥火炉，故友相逢。安坐，喁谈，啸歌，忘了功名利禄。

明代张潮在《酒社刍言》中说，家人或朋友，“同案而食，笑语温和，随意谈话，吉者发舒其意旨，听者舒畅其胸襟，心中喜悦，消化力自能增加”。所以，应酬的饭局、恭维奉承的酒宴，餐桌上既看不到山川，也看不到月光，也就没了诗意。

霜，是一个敏感的物象。一个离家在外的人，坐在小餐馆里，瞥见窗外草叶上有霜，心底的乡愁便会弥散开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清晨的早餐，没有酒，只有粗茶淡饭，一边吃，一边看山村黎明清寂的景色。

深秋季节，我到徽州古村访红叶。天光熹微时，有户人家屋顶上已升起袅袅炊烟，在山间梯田转悠，回到村子，苍凉的风，把我们吹得瑟瑟发抖。敲开那户人家的门，主人很热情，不一会儿，端上热腾腾的稀饭、红薯，腌制的剁山椒，招待我们。坐在农家的餐桌旁，身子渐渐暖和。这时候，看窗外，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叶子半明半暗，与粉墙黛瓦，搭配成生动的暖色。

一个人，在餐桌上，他会看到什么？粮食、天空，远方的人和树。

我这个人比较怀旧。上次在小镇喝酒，遇到一个和我外婆同乡的人。想起去世20多年的外婆，小时候我陪外婆去过的那个地方，满目都是从前的山岚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