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人

《东轩笔录》载，嘉祐五年（1060年）春，《唐书》修撰完毕，宋祁被升为左丞、工部尚书，心情大悦。闲来无事，在家里舞文弄墨。想到一个词牌《玉楼春》，便信笔写来，一开始很顺，“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都没怎么费劲，可写到“红杏枝头春意”时，心下踌躇，春意后面到底该用哪个字，到、笑、耀、叫、俏，可选的字很多，但不是中规中矩，就是缺乏新意，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眉头紧皱。这时，听到夫人在外教训丫头：“不懂稳重，疯疯癫癫，一天到晚就知道闹、闹、闹。”他突然眼睛一亮，如醍醐灌顶，就是这个字，赶快拿笔写下一个“闹”字，吟咏再三，心中十分得意。后边几句就水到渠成了，“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词上片从游湖写起，讴歌春色，勾勒出一片色彩鲜明的盎然春意；下片则言人生苦短，行乐需及时，不应被世俗名利所羁绊。要说这内容本也平常，无非章法井然，开阖自如，词句工整，风流娴雅。但没想到其中一个“闹”字，让这阕词大放异彩，文友们颇加赞赏，视为点睛之笔，民间也广为流传，宋祁更因此句名扬天下，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沈雄在《古今词话》中说：人谓“闹”字甚重，我觉全篇俱轻。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评说，“闹”字尤能摄出花繁之神，其擅名千古也。钱钟书在《通感》一文中则对其做了更直白的解释：“在日常经验里，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 通感，即把繁重的色彩用嘈杂的声音来体现，宋祁无疑是其中高手。

古人写诗填词爱炼字，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都是其中佳话。炼字最成功的，除了贾岛的“推敲”，再就是宋祁这个“闹”字，为了这一“闹”，不知让宋祁撚断多少茎须，流了多少泪，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牺牲了多少脑细胞，至于夫人训丫头激发其灵感一说，怕是野史杜撰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宋祁用“春意闹”而不用“春意到”、“春意笑”、“春意叫”、“春意俏”，内容更丰富，想象空间更大，也更出其不意，不落窠臼。唯一一点遗憾的是，自从宋祁用了“春意闹”以后，后世其他诗人都不敢轻易再碰这个“闹”字，因为你无论怎么写也超不过宋祁，而且有拾人牙慧之嫌，被方家耻笑。不过，其他艺术门类倒是不客气，画家黄永玉有幅名画就叫《春意闹》，绘春日雪山融化之景，色彩灵动自然，用笔大胆率真，不被陈规束缚，没有刻板痕迹，看似粗放的留白，却将故乡山水的突兀圆转之形和雪后的热闹缤纷之景，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片生机跃然纸上。

当年，《吕氏春秋》书成，悬于城门曰，有能动其一字者，赏千金。这就叫一字不易，一字千金。吕氏或许有炒作之意，但古今语言学家皆有共识，吟诗作词，每一个字都可能有很多选项，最合适最达意的肯定只有一个字。宋祁千挑百选，用了一个“闹”字，让我们会很丰富地联想到，在红杏枝头，有采蜜的蜂，狂舞的蝶，鸣叫的鸟，轻盈的风，树下还有调皮的孩子，闹得不亦乐乎，闹得春光明媚，闹得春心荡漾……一个“闹”字，奠定了宋祁在诗坛的位置，一个“闹”字，让我们领略了汉字的奇妙神韵，一个“闹”字，带来了千古春天的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