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姚耕烟那块地三分多点，种的是玉米。眼下，玉米一人多深了，荷锄进去，人便只露出头发梢，黑黑的，像湖桥水库里若隐若现的鱼脊背。整整一天，姚耕烟把自己埋在玉米棵里，身后，是锄得松软细碎的虚土，那土湿湿的，散发着淡淡的粪肥腥味。

下午3点，玉米锄完，姚耕烟走出玉米棵，锄头往田埂上一撂，一屁股坐了上去。爹把毛巾扔给姚耕烟，说，你不是要赶回县里吗？趁早起身吧。姚耕烟扯过爹肩上搭着的烟袋，美美地吸了一气，才说，爹，这块地，以后我恐怕种不成了。

为啥？爹问。姚耕烟说，人家不是调到县里了嘛，远了嘛，没法种了嘛。爹说，不行，我不管你调到哪里，地不种是不行的。爹说，这么多年了，你小子还是没明白我为啥让你种地？姚耕烟说，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你那点心思了，我早明镜一样了。

姚耕烟刚刚当上乡长，爹从责任田里划出三分，交给姚耕烟种。爹说，要说，屁股大一片地，我少歇会啥都有了，用不着你伸手，可我非要你种不可。明白爹的意思吗？

爹还说，这块地就是风筝线，系着你小子呢，你飞得再高，小绳一抖，就把你拉回来了。

当时，姚耕烟不明白爹是啥意思，不就三分地嘛，不就犁犁耙耙、播种施肥、收割晒打嘛，啥风筝不风筝的，说得那么玄乎。

种了几年，姚耕烟还真和那块地有了感情。那次，县里召开三级干部会，会期三天。他人在宾馆蹲着，一颗心却在玉米地里。那时，姚耕烟已是乡党委书记，县长和他开惯了玩笑，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打趣说，姚书记不是瞒着弟妹弄了面彩旗吧？姚耕烟笑笑，说，你县长还家里红旗不倒呢，我哪敢让彩旗乱飘呀。我是让那几分地揪着心呢。

爹这人向来说话算话，把地交给姚耕烟就再也没有管过。姚耕烟随团到江浙考察，一去就是半个月。返回火车上，姚耕烟还想，爹老说不管那块地，这回看他管不管，总不能看着荒草把苗吃了吧。来到地头一看，见草不见苗，三分地成了一片荒坡。

姚耕烟顿时火冒三丈，说，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知道我出差了，你就不能帮着锄一下？

爹说，这块地是你种还是我种？谁的难谁作，谁的屁股谁擦，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姚耕烟种地从来不重茬，庄稼营养各有所需，重茬就要减产。今年种玉米，明年种谷子，到了后年，便改种黄豆。种地的滋味自然不好受，春种夏管，一身泥水一身汗，累得腰疼脖子歪。可到了收获季节，每掰下一穗沉甸甸的玉米，每割下一把焦黄的麦子，腰虽疼着，酸着，心里却像吞了一口蜜，连头发梢都是甜丝丝的。

后来，姚耕烟当了市委书记，事多得老鼻子了，爹才把这块地收回。

上任没几天，姚耕烟从郊区要来一块地，分给7个常委，每人三分。市长不解，全市几百万人口，党政军民学，工农商学兵，哪件事不比种地重要？私下里，市长对姚耕烟说，伙计，种地的事是不是算了？姚耕烟说，为什么要算了？种吧，种个三两年，大家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就种吧，书记都在泥水里跳着呢，咱算哪根葱呀。

一天，市长来找姚耕烟，一进门，气哼哼地把本子撂到写字台上，说，姚书记，这些农民也太不像话了，征地款付过了，安置款也给了，可那些农民硬是不让项目部进驻，你说气人不气人！姚耕烟一听就知道说的哪码事，盯着市长看了半天，才说，伙计，你把项目的事先放下，先说说，你那三分地种了吗？市长说，种了呀，怎么没种呢。

你没种！姚耕烟说，你老弟给我玩瞒天过海的把戏不是？你那地是秘书们代劳的吧？市长一愣：你姚书记神了啊，谁打的小报告？姚耕烟说，没人打什么小报告，是你身上那股味道告诉我的。

味道？什么味道？

姚耕烟说，这味道其实是一种态度，种地的人，脚下是泥土，鼻孔里是粪味，和他们的味就近了几分，哪有这么议论农民的？走，到地里看看去！这会儿小麦黄梢了，该浇灌浆水了。

项目用地离常委们的责任田不远，姚耕烟说，老弟，咱这块地是2亩多点，一季麦子收多少？2000斤没问题吧，那片项目用地呢，却是700亩啊，这下明白了吧？

市长说，明白了，那就等收了麦再动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