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系男生跳着跳着走开了，再回来时，他的手里擎着一朵红玫瑰，虽然我明明知道那是从可乐罐子里提溜来的，但看到那朵灿烂盛放的玫瑰，我的心儿仍狂跳起来。此时，音乐切换成了迪斯科，舞池沸腾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加入了舞池，每个人尽情地释放着汗水和年轻的烦恼。

“你看上去很甜蜜。”这是美术系男生献上玫瑰时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再说过什么，都被空气轻易地卷走了。

我握着那朵红玫瑰，甜蜜地看着单眼皮的男生，他的年轻纯粹鼓舞着我，我有一小会儿想忘了金正树。突然有做贼心虚似的情绪触动了我，我一回头，看见金正树正在不远处，靠着一堵墙勾起一条腿，细腻地略带忧伤地看着我。我的心头一震，玫瑰花落到了地上，随着舞池的摇晃，美术系男生难以把那朵玫瑰花捡起来，一对大幅度舞动的学生，不经意间把玫瑰踩碎了。美术系男生抬起眼睛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的脸望着别处。美术系男生顺着我的眼光转过脸去，我们俩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周围的一切消融，曝光过度的我的脸，曝光过度的美术系男生的脸，镜头甩过去，金正树暗沉的脸，在不确定的地方，犹如在海水中沉浮。

黑小撅像个天使飞过来，他满脸圣洁的光，他的手拉着金鱼眼的手，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拉着往外跑。美术系男生呆立在原地，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地站定在那个地点，再也没有移动。金正树跟随着我，他勾起的一条腿似乎有点发麻，他晃了晃一步步地跟了上来。

我们转战到了校园隔壁刚开张不久的NASA迪厅，黑小撅要把这个难得的夜晚拉得足够的长，这才对得起他的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我们全班的同学都聚集到了NASA，我们班的女生集体一跃而上，站到了NASA领舞的舞台上。我们分两排排列，整个领舞台都被我们占据了。我们疯狂地跳舞，台下的男生们为我们尽情喝彩，手里挥舞着荧光棒。金正树夹杂在台下的人群中，起先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啤酒，接着他一瓶瓶地往肚子里灌。我粉黄色的低胸T恤全湿透了，胳膊上甚至可以摸到盐粒，我冲下领舞台，一个名曰“孤独”的妖怪在此时又开始侵袭我，我接过金正树递过来的啤酒，喝着喝着就哭起来，最后醉倒在金正树细腻绝伦的目光中。

金正树怀抱着喝醉的我，当我们和我们的影子一起撞入金正树留学生楼的宿舍时，我就趴到了盥洗室连连地呕吐。金正树在后面拍着我的背部，又把汗津津的我扶到床上躺下。我有点清醒过来了，眼睛酸涩地扫视了一圈宿舍，然后猛然坐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金正树的宿舍，留学生宿舍的房间是两个人住的，那个同屋的人暂时回国了，现在这间宿舍是属于金正树一个人的。他没有再扶我躺下去，他脱了鞋靠墙盘腿坐着，细腻地看着我，用他三十多年的富有阅历的眼睛看着我，我看到了火苗，但是这一次没有闻到干燥的味道。金正树去倒了两杯白开水，一杯递给我。

“我太老了，对你来说。”金正树脸颊通红，他敞开扣子的粗粗脖颈也是通红的。

我无言无语。

他抱住我，像抱住一个易碎的花瓶似的，小心谨慎。他满身的酒气，但我不觉得难闻，我身上的酒气和他的酒气缠绕着。他控制住了欲望，只是全心全意地看着我，细腻地深沉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眼里忧伤的幸福，像一束永恒的玫瑰，盛开在我的眼前。很多年过去以后，这束玫瑰依然存在，飘散着干燥又湿润的气息。

黑小撅谈了将近一个月的恋爱，谈得满头白发。这是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上表演课的时候，霍老师以为他染了头发，说这白色太过苍老了，和他绝不相配。黑小撅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和我说：“自从谈了恋爱，我就几乎没睡过觉。”我问这是何苦呢？他说：“实在睡不着，太兴奋了，真的太兴奋了。”韩非很老练地插了一句：“他不睡觉，是不想一个人睡觉。”卢奇玮打了韩非一下，像驱赶苍蝇似的把韩非赶跑了。下了课，卢奇玮就往教室外跑，她是想赶着去看看金鱼眼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也满头白发了。在事实面前，卢奇玮有些失望，她和我一起去食堂打饭一面用汤匙敲打着饭盆：“也该情来情往的，黑小撅没想到是个情种。”

黑小撅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历尽了恋爱的种种。有自燃的因素，也有互燃的刺激。他像一出爱情连续剧中的男主角，极其投入地体验着生活，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于观看的人以及主演自己都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地。入戏太深，黑小撅一天天经受着亢奋的锤炼，也一天天经受着失眠的宠幸。

金鱼眼没想到和黑小撅的一场恋爱恋得如同一出苦情戏，她一直是一个心存伟大远景的人，在别人的眼里，她甚至显得有些男性化。之所以和黑小撅擦出火花，是因为黑小撅的单纯目光和第一次接受黑头小昆虫这样别出心裁的礼物。好奇心会促使爱情之花的开放。但是当黑小撅越来越痴缠于和她每时每刻的相对相拥，金鱼眼觉得内心的高远理想受到了不小的侵扰，她只是想谈一场无惊无险的恋爱，作为大学生活的背景音乐似的，淡淡地舒缓地流淌。而黑小撅的猛烈感情，如同决堤的洪水蹿得高过了金鱼眼的高挑身高，差点把金鱼眼整个儿掀翻在地。

金鱼眼是个爽快的女生，她不容许自己面对困境的时候拖泥带水，否则她会瞧不起自己。为了让自己更加纯粹地向着远方的目标奋力前行，她不想在男女情事上丧失过多的元气。她只对黑小撅抛下五个字：“我们分手吧。”就再也没有回头。黑小撅像被闪电劈到了，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地挽回。金鱼眼绝不解释，黑小撅只能拼命地撞墙。隔壁宿舍的男生每晚听着黑小撅节奏匀称的撞墙声，开始还很不习惯，过了两天也就和这种声音妥协了。到了第七天，黑小撅的撞墙声戛然而止，隔壁宿舍的男生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倒很有些失落。黑小撅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垂下脑袋，挨上枕头就呼呼地大睡。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我每堂课责无旁贷地帮他请假，心底里真怕他这一觉再也醒不过来。辛苦和我时不时地去黑小撅的宿舍查房，看到他面容安详呼吸均匀，就放心地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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