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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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黑小撅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真的担心他会跟着连绵的水汽蒸发掉。我认为顾青青不来参加悼念会是有先见之明的,她宁愿以奇怪的在墙头危险地跳舞的方式来纪念。

金鱼眼呢?这个诡异的占卜师,她怎么不在人群中?我灵机一动,直接冲到了酒吧外面,确实如我第六感所提示的,金鱼眼在酒吧前的那片空地上来回徘徊,就像一个灵堂守夜人。她看看我,摇摇头,又看看我,再摇摇头。

我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在我爆炸之前,里面传来了砸杯子的声音,接着是叫嚷声,然后是疯狂的尖叫。我再次回到酒吧里面。我看到那样一个场景:地面上的碎玻璃渣到处都是,金发女友手里拿着一片寒光凛冽的玻璃片,废墟般的脸庞上的痛楚被狂乱的热情替代,辛苦的一朵笑容藏在她左脸的一个旋转得很深的酒窝里,她似乎无所畏惧了。

“明天他就要火化了。就要变成灰了。没有分量了,很轻很轻的。就这么多,只有这么大。”金发女友手里的玻璃片掉到了地上,因为她正在做一个手势,她把十根手指弯曲起来,围拢成两个虚握的拳头,她把两个虚握的拳头抬得足够的高,还在我们的面前晃动。“那些灰还没有你们吃的两个粽子那么大,就那么多,两个粽子都不到,那么一点儿,只是那么一点灰而已。”

说完这些话,金发女友的脸上依然没有眼泪。黑小撅赶紧扶住她,生怕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的玻璃片上。酒吧服务生像凝滞在一旁的灯柱似的,手里拿着扫帚和拖把,但是不敢往前迈步。

金发女友离开了黄亭子50号酒吧,在门口,差点撞到了夜间守灵人金鱼眼。金鱼眼赶忙闪到一边,让金发女友毫无阻拦地渡过,而后如同转换了新的角色似的,变成一个夜间跟踪狂。这让紧跟着出门的黑小撅松了一口气。

金鱼眼忙碌了一夜,第二天告知我们金发女友基本未偏离正常范畴。此后,我几乎没在电影学院里再看到过金发女友,或许她有意无意地在避开我们这几个和辛苦来往较密的同学。

学生宿舍挥散那层悲伤情绪用了好些日子。直到黑小撅终于大胆地跑过来,而我和别的同学心里的怅然若失也在慢慢平复。黑小撅告诉我金发女友的近况。

“她变了很多,你们看不到她,可我时常会去找她,我得帮辛苦看着她。她身边的男友一个个地换,你想不到吧?可她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好像那些男友是辛苦在天上一鞭鞭加注在她身上的枷锁。真的,她变得很糟糕。我想要帮助她,可她一点都不想和我说话。”

金发女友死气沉沉的脸庞在我眼前晃动,我站起身,对黑小撅说要出门去逛逛,黑小撅没有阻挡我。

出了学院大门,我招手叫了一辆面的车。

“姑娘,你究竟去哪儿?你得有个准数。”面的司机发现我的目的地变更了几次。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先开着吧,再开一会儿。”我说。

面的司机回头瞄了我一眼,他一遍遍地转头,惊奇一圈圈地扩大,我执拗的沉默让他害怕起来,他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说话。当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忧时,他在路旁停下车来。

“麻烦你往回开吧,送我回学校。”

面的司机简直像听到了福音一般,感激万分地猛点他的脑袋。他重新发动车子,这次终于有了驶向的目的地,一点也不犹豫地飞驰起来。

窗外的夜晚被车窗玻璃一块块地分割,如同大学生涯的一帧帧凝结的画面。我真的希望面的车可以不停止地开下去,直到所有青春的疑团自行消解,重新酝酿出融融的春意,精神抖擞地奔赴即将来临的火热夏天。夏天,我们即将毕业的夏天啊!

我们相约去医院看望桑子。桑子已经转到康复中心。他的病床和床头柜像一个小型的书库,高高低低的书堆了一摞,都是些关于电影和佛教方面的书籍。

顾青青一看到桑子,就端起床头柜的书往地上扔,就像当初她和桑子在食堂初识时不小心砸碎了碗似的,但这次却是故意的。

桑子脸含微笑,用打着绷带的手掌轻轻接触以示鼓励,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砸,你砸,砸过瘾了为止。”

顾青青停下来,用手背抹泪,完全像苦情戏的女主角。

“你为什么干这种傻事啊?你竟然拿自己的身体往地上砸,你浑不浑啊?”

金鱼眼按捺着顾青青,以防她在病房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更加过激的事情。

“我没跳楼,没玩自杀。真的。我就是想点事出了神,就走下了窗台。”桑子解释,“你不懂的,那种感觉,怎么说呢,身体下坠的那一刻,灵魂飞了起来。”

这一会儿,顾青青彻底安静下来,桑子的话触及的一个内核,是顾青青的禁忌范围。凡是她觉得玄奥的事物,她就会被陌生的恐惧推到黑暗的深处,而桑子恰恰能够从黑暗的深处掘出光明的甘泉。这就是他们俩永不可能相通的地方。

金鱼眼倒是听懂了桑子的话,“灵魂飞起来,是一种体验吧。”学生会副主席金鱼眼像是在自语。

“电影也能让人飞起来。造梦者,总想把梦当作风筝放飞起来。”导演系的桑子说。

“可还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表演系的顾青青插了一句。

“是的,应该是的,可是不激烈地做点什么,就觉得离我心灵的静谧越来越远了。有时候,我总想着尽情地错过自己,怎么说呢,就是过度的痛苦或许会让自己得到安宁。”

“你太古怪了。我不喜欢你这么说。反正你不能去死,有人想活着都没机会啊。”我知道顾青青指的是辛苦。

桑子闭上眼睛,好像感到累了。他身上各处都缠着白色绷带,像是湮没在一个白色布片缠绕的奇特世界。我们退出病房,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们说,桑子的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顾青青在医院门口问我们。

“别瞎说。我觉得他是个勇敢的斗士。”金鱼眼眼望前方,脸上有一抹接近病态的炫目霞光。

我的面前展开无数条路,每一条似乎都不是我自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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