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门口似乎有别样的动静，我一回头，看见了威武大力士捧着大肚玻璃瓶，玻璃瓶里的两尾金鱼依旧在水草间游弋，他匆忙地闪过，我再定睛凝望时却已消失。卢奇玮说这是我的想象，威武大力士不会在这会儿重回学校观光。我把眼神抛向台上正饰演林丹太太的郑典，她方寸未乱地念着台词。

形体课的鬈发男老师的鬈发越发离谱了，满头的小卷卷堆得像一朵大菊花，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剧中人物的举手投足之中，尤其当台上的娜拉进退的姿态不符合他的审美要求时，他的黑眉毛就凝结得比一头的黑鬈发更加的夸张，更加的难以驯服。

盛放360度地大拐弯，暂时从“迷魂汤”的痴迷中摆脱出来，全力协助霍老师排演毕业剧目，该端水就端水，该记录就记录，该给上台同学提词就提词，这样的表现并没有让霍老师感到欢欣，盛放似乎是在台下扮演着导演助理这个角色，她卖力地表演着，致使霍老师对她陡然更改的兴致更加感到捉摸不透。黑小撅很喜欢他饰演的阮克医生这个角色，对其中他的几句台词津津乐道，不管台上还是台下，他重复地念叨着这几句台词，还老是问我有否听出弦外之音，我回答他我只知道耳朵起茧了。

正式登场的那天，小剧场门口放满了花篮，乍望去，像进入了一个花市。红绒布的签到本和锃亮的签字笔也已就绪，只等着到场的领导和专家留下亲笔签名。这次演出的嘉宾中有一行特殊人物，霍老师邀请了挪威领事馆的外交官员前来观摩他们国家享誉全球的剧作家易卜生的名剧《玩偶之家》改编的《娜拉》。

第一幕出场的艾子琼在舞台上火花四溅，一阵骚动传染似的翻腾起来。韩非饰演的海尔茂也很不赖，他竟然懂得了有层次地处理台词的表达，在侧幕条旁观看的我觉得就像是再次认识了他似的；第二幕的组合是顾青青和王枫，顾青青发挥了她舞蹈的长项，在剧中的真相揭晓之前，她在最后的舞会上跳出了娜拉忧心忡忡的心声，她的舞姿震撼了全场，王枫体育健将的体魄辅助他有力地切入剧目的中心内容——与娜拉层层递进的对答，燃放了女性心底要求平等的呼声。就像接力赛跑似的，我接过顾青青递给我的接力棒，我颤抖不止的心将我领到台前，我即刻就懂了，懂得了娜拉身体里活着的那个真正的自己，她醒过来的灵魂必然也必定会在某一瞬间爆发，只有通过这样的爆发她才能够获得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生活……当台下的掌声响彻整个剧场，我担心天空会不会因此停止呼吸，帷幕拉上以后，我倒在了舞台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我所饰演的娜拉依然站立在那里，而郁金香因为过度激动昏了过去。

这次毕业演出空前的成功。当我从后台醒过来，我的脉搏已经恢复了正常。霍老师和几个同学去送别前来观看演出的挪威领事馆的几位外交官员，盛放也跟着去了。等到霍老师再次返回来，他看见我已经无恙，心就放宽了。他并没有因为听到了很多赞美的话而失去安定的情绪，虽然他的脸上明显挂着满满的骄傲与喜悦，但是他忍不住与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郁金香，你今天的表现真的让我为你自豪。不过，你要记得，演员的投入是需要有所控制的。你是在演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后面有你——郁金香的心智在平衡着所饰人物的一举一动。你既要进入角色，但也不能完全把自己扔掉。这是一个表演功力的问题。”

这是霍老师在学院里给我上的最后一课。我始终记得他说的话，更没想到的是这些话在我今后从事的行业里同样适用。如果情感过于投入，就会有情感泛滥之嫌，这对于任何的创作乃至平常的生活，同样是一种禁忌。

时钟已指向晚上十点之后，全班同学像一棵棵树一样站立在月光之下，我们将集体夜宵祝贺。黑小撅冷不丁来一句：“有点像散伙饭。”人群中唯独不见盛放，我们把目光刺向韩非，他装作无知状，大伙正纳闷着，盛放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蜿蜒伸展的小径上显露了出来。在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威逼利诱之下，盛放终于从实招供。话说盛放跟在送别挪威领事馆一行外交官的队伍里，她发觉其中有一位年轻外交官的样貌很是与众不同。盛放及时地运用起她的“迷魂”招数，“迷魂汤”当下无法立马取得，情急之下她的“迷魂眼”派上了用场，年轻外交官果真触电了。他们一前一后地在人群的掩护下走向学校大门，依依惜别的情感早就跃过了正常发展过程中的相互试探慢慢磨合。

“后来他就走了吗？”卢奇玮问。

“他走了又折回来，靠在门口的那根石柱子上，‘北京电影学院’这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就挂在他的上方，他再次和我四目相对，接着，他低下头去。我的泪花在眼眶里闪，我逃开的时候，觉得他很像受难的耶稣。”盛放说。

韩非听了很不以为然，盛放仍然沉浸在刚才一幕的回想中。我们对这个插曲似信非信。有一点或许可以肯定：盛放在“迷魂汤”的研制中，有点走火入魔了。当我们全班人马呼啸着冲向学院大门，月亮跟着我们飞跑，“金字塔”也跟着我们飞跑，同学们的脸上一片银光闪烁，我们像一群鸟儿一样飞旋于夏日的夜晚。盛放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她在门口的石柱子上辨认一张永恒的脸，她微笑着追赶上来，夏风传送着她嘴里的话语：

“他还在那里站着呢。”

这话听着有点瘆人，我在夜光中望着她小巧神秘的脸蛋。她还在那里说：“他是一片弧形的蓝色。摇晃得多么厉害啊！”

论文答辩的前三天，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眼看着好运的白云飘移到我的头顶。

拍完郑导演拍摄的电视剧以后，我和剧组的男主角——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保持着相互通信的习惯。当时他的年纪已经70岁了，待人处事不偏不倚，只有在创作角色的时候才会表现出决不妥协的精神。因为我在一封信中透露了即将离校的惆怅以及茫然无望的分配前景，他竟然亲自向某剧团的主管领导推荐了我，并且主动为我约定了见面时间。

随着约定的应聘时间的逼近，我内心掀起了争执不下的狂潮。白天眼看着这等好机会在眼前招摇，夜晚我以失眠来回报这个好机会的善意。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样好的机会真的降临到我的面前，我反倒踌躇不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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