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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母亲的单眼

李美丽

母亲六岁时,邻家男孩追逐嬉戏,不小心从背后撞倒她,母亲跌倒的瞬间,手中尖尖的棒棍戳中自己的左眼瞳仁。从此,她过着只剩一只眼睛的生活。

母亲左眼眼窝下陷,淡黄色的眼球夹杂了浅绿、灰白,眼睛外观明显异于常人,但我只发现她右眼有极佳的视力,几乎忘了她的世界有一半是黑暗的。

我幼年时,厨房的时钟坏了,母亲腕上没表,她总是从门口探出头,眼睛穿过小巷,望向对街米店墙上的老钟,再决定下厨时间。

记得小学那几年,母亲家事得闲就搬来圆凳,要我坐好,然后在我发堆里找寻芝麻大小的头虱和细细白白的虱卵。待找到后,不管头虱或虱卵,她都先给我瞧瞧,然后移近她右眼。倏地,耳边就隐隐传来母亲以指甲尖挤压那小东西的细微破裂声。

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不分日夜在家缝制大沙河果农套水果的纸袋。水果的季节过了,到成衣厂,按件计酬,剪线头。成衣厂的新布匹有辛味,“剪线头”让母亲眼睛酸涩受损。后来,母亲帮婶婶带小孩。她升格当了祖母,就帮儿媳带孙子。带过两个孙子后,帮第三个孙子冲泡牛奶时,她视力愈来愈弱,奶瓶的刻度变得模糊,孙子只好另找奶妈帮忙。

母亲只接受三年的教育,出门看到店家招牌,便像初识字的孩童般,不自觉地念出声来。我见状,特地借了视弱生读的大课本给她。闲暇时,母亲指着一点五倍大的字体,一字一字读,不懂的便通过注音符号拼读。除了读课本,母亲也随机读广告纸,读墙上日历的二十四节气、胎神方位、冲煞、诸事宜或忌,等等。直到新的一学期,我又带回新课本,母亲说她整天流目油、生目屎,还是顾好仅剩的一只眼睛要紧,要我别再带课本回家了。

自此,我才警觉母亲的床头陆续出现眼药水、眼药膏、地下药店买来的枸杞地黄丸等。

三年前,七十五岁的母亲戴着老花眼镜穿针线缝衣服,我见了赞叹,她说,针穿不过时,心里一直念“老天爷”,老天爷听见就会来帮忙。不过,后来穿针引线的事,母亲就找孙子,原因是现在超市买来的针跟以前不一样,针头扁扁的,针孔细细的,可能连佛祖都不习惯。

前年冬天,我看母亲背心拉链没拉好,顺手帮她把拉链拉高,这才发现衣服下摆拉链的两个齿列斗不起来,右边拉链的车缝线也抽离了。

“眼睛不好,找不到洞口,磨来磨去就磨坏了,换拉链要花钱,要穿时直接套上就好啦!”母亲说得轻松,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右眼愈加失去功能。

自小至现在,偶尔我也轻轻闭起左眼,模拟母亲单眼的生活。我走楼梯,上楼时只微微感到不适应,下楼时,左脚仿佛要踩空,我低头,每一步的踩踏才显得真实;我也试着横过马路,那一刻,视野变小,马路短了一截,车辆行人也少了,我转身九十度,才找到另外一半世界;我还试着单眼上网、打电脑,屏幕的距离改变了,变得不切实,键盘的尺寸变宽了,宽得快挤爆我的右眼。

我用有限的比喻,告诉母亲说,这真像原本两只手要分担的重物,现在全由一只手来提,真是累人,母亲却说她早就习惯了。然而,生活中有些事情,母亲直到晚年才渐渐习惯。

母亲不曾出现在我的学校,不喜参加婚宴,最排斥面对镜头。

我童年时唯一一张黑白全家合照,她刻意缺席,往后拍照,母亲仍是回避、推辞,如果过度热情相邀,向来柔软的她,脸上罕见的不悦神情,霎时教人为之噤声。

多年前,无意中发现抽屉杂物底下压着一张母亲娘家的家族合照,年约五十的她,满脸笑容,笑容里有原子笔使力乱画的凹痕,那痕的力道似乎隐含了哀怨与呐喊,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伤痛如此巨大。

原来,水面无波不等于平静。

有了数码相机后,我经常偷拍母亲,拍她专注一事的侧脸;拍她微驼枯瘦的身影;拍她大笑时,失去戒心的那一霎;有时,假装把镜头对准建筑物、大树、天空,按下快门之前,再将焦点迅速对准母亲。也曾经被母亲发现,她总不耐烦地说:“给我偷拍?别拍啦!”

有一年,我带母亲去日本旅游。在富士山下,我突发奇想,请母亲帮我拍照,她一口答应。我先估计好远近距离,教母亲通过观景窗取景,再按下快门。母亲第一次拿相机,戒慎恐惧,时而上下,时而左右,来回移动找寻我要的背景画面。在我还没把嘴角拉到最满意的弧度时,她的食指按下快门,机身跟着晃下。我大笑说,按快门就好,相机不能动,重拍。

母亲再次移动相机,动作照样生涩。我看着镜头,收起下巴,摆出笑姿。镜头后方,长长的天光里,一片金黄,母亲仿佛是那枚美丽的落日,我早母亲一步,按下心中快门,捕捉了一幅逆光动人的画面,然后,忍不住上前抱住母亲。

往后,与家人外出,我常找机会请母亲帮忙拍照。自此,有时她大方让我们拍照,有时说什么也不愿意。

“拍那么多照片做什么,有拍就好,我死了可不要像你爸爸,出殡那天放一大堆照片给人看。”

母亲心中长年的阴霾何时淡去,很难说明。

年过半百,最幸福的时刻是陪母亲散步,三只眼睛一起看看乡下水沟小鱼游来游去、看田里稻子结穗,或者一起下厨,听她絮叨:“鸡肉要洗干净,这一粒粒的是瘤,这一小块是脾,眼睛要看清楚,这些都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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