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百态

曹春雷

父亲这辈子，大概只写过一张贺年卡吧，一定是，虽然，他从没有拿这个问题去向父亲求证。

那年，他在北方的一个城市读大学，父亲在南方一个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每个月月底，父亲都会按时给他寄钱来。他知道父亲的钱都是血汗钱，他能想象得到父亲在工地的生活，繁重的劳动，粗糙的饭食……所以每一分钱都从不乱花。

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他又收到了父亲的汇款，另外，还收到了一张贺年卡，是父亲寄给他的。那时候，同学间、师生间、朋友间很流行寄贺年卡。他很惊讶，父亲居然给他寄贺年卡！之前，他和父亲之间很少有言语的交流，父亲是沉默的人，话不多，按母亲的话说，是“三脚也踹不出个屁来”。

是很普通的一张贺年卡，卡的一面是雪景图，另一面是用来写地址和祝福语的。父亲的字有些歪歪扭扭——毕竟，他只读过小学就辍学了——但从笔画里看得出，父亲努力地想把字写得周正一些。拿惯了瓦刀的手，拿笔很费劲。

没写什么祝福语，父亲只是嘱咐他“好好学习，多学点知识，艺多不压身”，除了这几个字以外，还有一句话，像是后来又加上的，“饭要吃饱吃好，别舍不得花钱。”留的地址很粗略，只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名字。

他把贺卡捧在手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直看得眼睛渐渐模糊起来，像是蒸腾起一层雾，看不清眼前的字。

他能想象得出这样一幅画面：父亲穿着那身从家里带去的蓝布工作服，上面沾了一些石灰、水泥灰，走出工棚，因为冷，瑟缩着身体，左拐右转，到了一家邮政所。汇完款以后，操着浓重的家乡方言，终于向柜台的工作人员说明白，再买一张贺年卡。

卡拿在手里了，却不知写什么好，颠来倒去地，只是看。心中有很多话想要涌出来，却不知选择哪一些。终于要决定写了，握着笔，伏在柜台上，一笔一画，用了全身的气力，仿佛要把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到笔上去，都流到笔下的字上去。贺卡写好后，站在邮筒前，又将贺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投递进去。

经过火车、汽车的流转，贺卡带着父亲的体温，到了他的手上。

他将这张贺卡珍藏起来。

年底，他回到老家，父亲也回来了。饭桌上，他给父亲倒满了酒，自己也倒上，陪父亲喝。一杯又一杯。屋内，炉火正旺。窗外，雪正下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