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河

去年重阳节前，檐下的三窝小燕都走了，燕窝空落，人眼迷茫。每周和儿子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爸爸，燕子什么时候回来呢？”起初，我想回答春天到了会回来，但这实在是最正确的废话。我不敢断定燕归的确切日期，而这恰恰是儿子要的答案。

我喏喏。几次后，儿子也不问了。做完作业，他双手支着下巴，看着外面的天空，我似乎能看到那时节燕子翻飞的身影在他眼中起落。

总有人批评我的怀旧，可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怎么也不停地牵念燕子的归来呢？我对他的影响，不会这么快这么深刻吧？我很为儿子感动。孩子，始终有一颗向善向美的心，不让心生老茧，即使染尘了也能让它净化，该是多美好的人生呢！

我无法回答孩子的问题。多天后，同学剑挺给我打来电话，说我们的班长雪燕要在当年的大学门口开一家花店。让我喊上本市的同学，去参加剪彩。

这个柔情万端的女孩家在湘西，当初她就有这样的打算，专门为那些恋爱中的同学服务。当时这仅仅是个梦。毕业二十年，她让梦成了现实。

我们几十个同学，站在她的花店门口，一把把剪子一齐响起，眼泪在女同学的眼里翻飞。

二十年，这几十个同学就是几十种人生。有人穿金戴银，有人还村姑般质朴，还有人走向单身。仪式结束后，那些如我们二十年前有着青春面孔的校友涌来许多，男孩子买来大把的鲜花，送给他身边紧依着的女友，那份真纯让人动容。正值周末，他们坐上公交车去想去的地方。

雪燕前年离婚了。如我们的年纪，有多少人说再不信了爱情？在集会上，雪燕笑着说，即使离一千次婚，她还相信爱情，即使自己今生再无缘爱情，也永远会期盼和祝愿别人。大家都笑了，但笑得都不一样。好多同学都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勇敢走出一步，结果和最美好的爱情擦肩而过，要是现在，一定私奔不计代价。我想起诗经中的女子，到野外看到美好的景色，高声呼喊：让我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吧？她如璞玉不知世俗，可爱得要命。

我想着这二十年，想我的成长和失落。我在校园给儿子打电话：“燕子现在回来了！”

心从未老去，不敢偏离那些曾经的美好。

我自己，越是天寒风烈，越是胸中奔腾，心中满是春天的画卷。冰化河开，春雷滚动，我就想解下门前柳树上拴着的马儿，双腿一夹，再加一鞭，跃马出长城，纵横北塞。或者坐上那直下扬州的大船，弃船登岸后高歌长啸，让我的狂野惊醒江南阁楼里一个个长眠着的春梦。少时檐下长长的冰凌，背着割草翻山的荆篮，伴我三十年的小溪，都是我生命的组成。

我在想，中国的现代化，如果以完全破坏传统美好为代价，那我从心底把它拒绝，哪怕你说我像明清之际的遗民。城市化农民上楼，见到了超市，见不到绿野，在精神上让他们割裂，你让他们幸福只能是骗他们。你可以百倍愉悦地奔向最新潮的生活，我也偶尔进一下麦当劳或肯德基，但我吃着它们总难以找到母亲给我烙的葱花油馍的感觉。我在嘴里不停地嚼动母亲的饭菜，实在舍不得咽下。而我的留恋，总是被你们批为守旧，但我坚持。

心有地方放，穷富都不慌。人和国家都如此。

希望老去的只是个别的人心，麻木的却永远不是时代。走向现代，不敢忘却生活里那曾经的美好，怀念并继承民族记忆里珍贵的东西。这是我的呼唤。

我也希望，文章开头的那个燕归来兄弟，能在民族的苍茫风雨中归来，归来。

我檐下的风铃已经响起。

谁等燕归来？让人感怀的不仅是燕归的日期，还有那些痴痴等待的人。我希望，回答的是不停的声音，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