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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树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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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树里的故乡

王 剑

村庄是藏在树里的,树是村庄的魂魄。

树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微风一吹,树的气息就开始流淌。村庄在一天里就有了精神。

能长在什么地方,树说了不算。场院里,山坡上,沟崖边,鸟把种子撒到哪儿,树就赖在哪儿。水分足不足,阳光少不少,树不是太计较。树只知道安安分分地生长,死都不挪一个地方,树对村庄很忠诚。

其实,很多时候,树只能按照人的意图去生长。如果你是一棵果树,又长在庄户人家的院子里,那么你就具备了生长的最高意义。你会因为适用而在人的眼里重要起来。在村庄里,每家的院子里永远都会有几棵桃树、苹果树、榆树、槐树、枣树或者香椿树,饥寒的日子里,一棵树就是一块立在空中的菜园,人在树的搀扶下,最终才挺直了腰杆。当然,院子里也总少不了泡桐树。冬天的时候,老人晒着暖儿会突然立起来,走到桐树跟前,双手在树上拃尺寸,喃喃地说着什么。桐树越枝繁叶茂,他们越高兴,似乎摸摸它,就是摸到了自己在幽冥世界里的指靠,心里也就踏实了很多。

在树下生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即使全村的人都不喜欢你,树也会成为你的朋友,它会看着你,用温柔的目光抚摸你在尘世留下的创伤。你对着树哭,笑,发脾气,诉说你遭遇的种种不平,树一点也不烦,总是静静地倾听着,有时还会摇动叶子给你鼓起掌来。有一阵子我失恋了,我一个人痛苦地跑到树的跟前,攥紧拳头向树凶凶地打去。树哭了,它迷茫地瞅着我,心里充满了怨恨。但它只能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不会向左迈一步,也不能向后退一步。我不担心它会报复我,它不会拿树叶砸我,也没有能力骂我一句。树唯一能做的就是流着泪,在年轮上狠狠地记下了我的罪行。多年以后,树身上的这些伤疤变成了大小不一的眼睛,在这些眼睛里,我还能找到那些伤心的岁月。

村庄里,与我的童年相关的有三棵树。杏树是柱子家的,树很大,葱茏的树荫覆盖了好大的一片场地。在饥饿的童年时光里,想念青杏是我日常生活中最生动的细节。当酸酸涩涩的汁液沿着我的喉管汤汤前行的时候,我的生命就被这小小的青果点亮了。然而这种想象多半只是虚幻的,因为柱子是个吝啬的干巴老头,对杏子看得很紧。只要你的目光刚刚触到杏树的枝头,他就会幽灵般闪现出来,凶凶地冲你一喊。多年之后,每想起这棵杏树,树丛里也总浮出一张干巴的小脸。前年秋天我回老家,见到了柱子,他须发皆白,我给他打招呼,可惜他聋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枣树长在村边的沟涧里,是“一共是”家的树。“一共是”原名叫杨召,说话有些口吃,因为每句话里都有“那……一共是”,大家都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一共是”木讷,但他的老婆却是个泼悍的女人,动不动就在村街上跺着脚骂人。谁家的小孩要是敢动她的枣子,她一准得揪住耳朵,给送家去,一路走一路骂,搅得全村鸡犬不宁。我小的时候,姐姐常背着我到崖边摘酸枣子。有一次,她在崖边一探身,不提防我从她背上一下子翻到了沟底。我被救上来时,成了“哑巴”。“一共是”老婆知道后,破天荒地拿给我一捧枣子。半年后,我又奇迹般地开口说话了。我考上大学那年,“一共是”老婆见人就唠叨,这孩子能有今天,全赖当年那一摔。“一共是”老婆寡居多年,活了八十多岁。

柿树长在岭上,每家都有几棵。秋天的时候,岭上红彤彤的一片,火烧云似的。柿子是一种美食,味甜,多汁。少时,放学回来,在家里找不到吃的,就到岭上去,在柿群里搜寻“老鸹叨”。发现了,就爬上去摘。常有摔下来的,但穷人家的孩子都是铁疙瘩,摔不坏的。也有例外,伙伴中有个叫八怪的,就摔断了腿,在县城医院住了一个月,令我们好生羡慕。村里人对柿子很看重,采摘后好歹都要派个用场,烂的泡醋,个大的烘放,大多则是去了皮,翻晒,热晤,生醭,成了极品柿饼。年关的时候,拿到集上卖了可以办年货。有一次,我在街上见到一个卖柿饼的,压得扁扁的,串在竹签上卖。我一闻就知道是假的,他在柿子上撒的是淀粉。

父亲生前偏爱柿子,他的墓前方有三棵柿树。深秋时节,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父亲散步回来,不至于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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