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霞

小时候没有风扇，夏天热得人无处可逃，火辣辣的太阳像如来佛祖张开的手掌，任凭跑到哪里，都能被它捕捉到。夏夜也被太阳的余热烘烤着，凉席都是温热的，夜里要热醒七八次，起床用冷水冲一下凉，刚躺下汗又呼呼冒出来了。想起西屋奶奶的话，心静自然凉，脸上冒满汗时，就离起风不远了，小风一吹，小孩儿就睡着了。于是静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盼着风吹动窗帘，把脸上的汗水吹散。

西屋奶奶是不怕热的，村里别的老人似乎很怕热，比如胖妮的奶奶老在夏天敞开她的大襟褂子，袒露出胸部，一边骂胖妮调皮不听话，一边撩起她的衣角当扇子在脸前呼呼扇几下，或用衣角擦拭一下脸上的汗水。我从未见西屋奶奶敞开过衣服，她总是扣脖严领，衣服湿透了也不会撩起衣角擦汗。她在饭棚摊煎饼，一边摊一边往灶里添柴火，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滴到地上，我问：“不热吗？”她回答：“不热，满脸汗了，也就离起风不远了，风一吹就会凉快很多。”

我的脸上从未聚集过那么多汗珠，一喊热，母亲就会给我扇扇子或给我冲澡，母亲下地干活了，西屋奶奶就会接过扇子给我扇，“你脸上咋那么多汗？”我好奇地问。西屋奶奶回答：“你脸上的汗跑到我脸上来了呗。”

“那你自己扇扇风。”

“不用，脸上汗多了，就离起风不远了，起风了，就凉快了。”

我那时特别羡慕西屋奶奶脸上的汗，我也偷偷跑到太阳地里，拿着个镜子边照着边等汗珠爬满脸，到那时就会起风了，西屋奶奶的脸被风一吹，便会绽开笑容。

“傻丫头，坐太阳下干吗，赶紧到阴凉地里来。”西屋奶奶一把把我拉进屋里，用扇子呼呼给我扇半天。“脸都晒红了，以后别犯傻了，听见没？”西屋奶奶唠叨着，把悬挂在井里的西瓜捞出，“咔嚓”几声，西瓜被切成小块，凉气顿时充满了屋子。脆沙瓤的西瓜西屋奶奶是不爱吃的，她喜欢吃半生不熟的白籽瓜，切成条腌制成西瓜咸菜，再往咸菜缸里丢几个红辣椒，卷在煎饼里吃别提多香了。

西屋奶奶最会挑瓜，她把西瓜掂在手里，看一下，然后再用手指敲几下，就知道哪个熟了，哪个不熟。每次村里传来“卖西瓜了，又大又甜的西瓜，不甜不要钱啦”。大家都喊着西屋奶奶同去挑瓜，熟的大家要，不熟的西屋奶奶自己留下。

西屋爷爷爱喝酒，喝完酒就骂人，西屋奶奶总是给他伺候下酒和下酒菜，自己坐在屋外的阴凉下纳鞋底，什么时候爷爷喝高兴了，不骂了，西屋奶奶才回屋“打扫”爷爷的剩饭。

“你就惯着这个老东西吧。”胖妮奶奶总爱这样数落她。

“大热天的，他在地里干半天活，不容易，惹他干吗。”西屋奶奶笑嘻嘻地说。

西屋爷爷脾气不好，遇到看不惯的事儿，就会实话实说，与人吵架是免不了的事情，吵完回家，西屋奶奶知道了就偷偷去跟人家讲和，“别和他一般见识，多担待哈，大热天的，气大伤身，我回去就教训那老东西。”

听母亲讲，西屋奶奶的儿子在山上采石头放炮炸死了，西屋爷爷的脾气就变了，爱喝酒爱吵架，西屋奶奶的脾气却变得越发柔顺了。

那天，西屋奶奶病了，西屋爷爷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把悬在井里的西瓜取出，切好了让我和奶奶吃，我说：“奶奶不爱吃脆沙瓤的瓜。”

“傻孩子，你奶奶呀，就是太善良了，她见那卖西瓜的推着瓜车跑出一百多里路来卖瓜，鞋子都破得挂不住脚了，心疼他，便把他不熟的瓜买下，好让他早卖完早回家。”

小时候的夏天里住着一个不怕热的西屋奶奶，她教会了我心静自然凉，这个“心静”里藏着包容、善良还有坚持。满脸汗珠，热到极致了，就会有风起。夏天就这样在心静中凉飕飕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