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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篇

人物关系

梁 晴

纵观苏轼一生,不落窠臼的人物关系比比皆是。

苏轼任翰林学士制诰时,隔天面见太后一次,皇室颁发的诏书,都是太后口授后由他书写而成。苏轼起草的800余篇诏书篇篇文采斐然,运用史例和掌故游刃有余。苏轼极尽人臣时不知收敛锋芒,有个老书生求见苏轼,抑扬顿挫朗读自己文章,希望得到苏轼褒奖。苏轼评价说:“可得十分。”随即又说明:“文三分,吟七分。”全然不管老书生下不下得了台。当时他为自己设计的高帽子满京城为之仿戴,也令他无比得意。而最令他无所忌惮的是崇正殿说书程颐,每当程颐以“穷理”哲学和“去人欲,存天理”立场给皇帝说书,苏轼总当场予以讥讽,故意令程颐难堪。

这天司马光去世,而宋室宗祠正好也要迎接神宗灵牌。苏轼便先带领百官参加皇室典礼,再来吊唁司马光,结果被主持葬礼的程颐挡在门外。程颐质问道:“你不知道《论语》说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吗?”苏轼笑起来,不恭道:“《论语》并没有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说罢带领众官长驱直入。

苏轼与程颐不过由于个性志趣相悖结怨,后来却被发展为“洛蜀党争”,苏轼一时被惹烦,居然上书要求免职。

这天太后口授完诏书,突然问:“你可知为何连连升迁?”

苏轼乱猜一番,太后只是摇头。最后太后终于说出是先帝的遗旨。“官仆们都知道,先帝吃饭中途若放下筷子,一定是读你的文章。神宗常夸你是奇才,有心重用,可惜没来得及重用就归天了。”苏轼流下泪来,收回辞呈。

神宗对苏轼的情感,还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苏轼被贬黄州期间犯了手臂风湿,导致右眼无法闭合,只好闭门数月不见人。此时散文大家曾巩去世,消息传到京城,说苏轼也于同一天去世。神宗闻讯急召一位与苏家有亲戚关系的大臣前来询问,大臣说,的确已久无苏轼消息。神宗正在吃饭,立刻一口也吃不下去,叹了一声“才难”,便离开了餐桌。

君臣关系如此,确属罕见。

苏轼与王安石之间的恩怨,也非常独特。

苏轼年轻时以斗士姿态反对新法,六次激烈上书,不计后果,不看皇帝脸色,对新法派王安石党人不依不饶。可是若干年后路过南京,他立刻带着对王安石“道德文章”的一贯仰慕前去拜见。王安石罢相八年,垂老多病且痛失独子王雱,苏轼一见之下无比悔恨昔日的年少气盛,自省如冷静进谏,则不会激使执拗的王安石走向极端。而王安石因亲眼看到新法对民众造成的伤害,早已顿悟前非。这两个因忧国忧民成为政敌,又因忧国忧民而尽释前嫌的坦荡君子,竟然相约从此要结邻而居,共度余生。

苏轼任职凤翔时,倔强而莽撞,公然蔑视军人出身的上司陈太守,两个人时常当堂对骂,多半为了陈太守一再删改苏轼起草的公文。陈太守为了还击苏轼的狂傲,有次睡醒一个午觉才出来见苏轼;而苏轼也得到了一个报复陈太守的机会。

且说陈太守偶得闲情,让人在官邸内筑了一座平台,以观赏四野风光。他还心血来潮,叫苏轼为这座平台写一篇文章。苏轼欣然受命,在这篇流传至今的、赫赫有名的《凌虚台记》里,苏轼用洋洋洒洒的笔墨嘲讽了陈太守的附庸风雅,而陈太守不但心胸宽厚地接纳了这篇文章,还一字不改地让人刻在了碑石上。

苏轼离开凤翔时,已真正明白了陈太守是个很好的人。陈太守后来在别的地方做官,被人指控受贿,判处了死刑,苏轼还为他写了墓志铭。此外,他与陈太守的儿子终生皆为挚友,苏轼被贬黄州,自号龙丘子的陈公子正好隐居于此,苏轼经常去他家小聚。陈公子字季常,年轻时英气逼人,如今却十分“惧内”。苏轼在一首戏谑诗里开玩笑道:“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没想到,陈公子的名声竟因这首诗流传千古,以至到了今天,“季常癖”仍是文人中惧内的代称。

苏轼的性格决定了他在仕途上的状态就像走钢丝,元丰二年(公元1079)六月,他因谢表中的几句话被人诬陷“讽刺朝廷”,终于从“钢丝”上摔下来。苏轼被捕时,御史台官吏 “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围观百姓无不感慨,而苏轼却对哀哀哭泣的家人讲开了故事。

说的是宋真宗时代,皇帝四处寻觅隐居的大学者,一位叫杨朴的文人被强行押去见皇帝,矢口否认会写诗。皇帝便问此行进京,有没有好友写诗送行。杨朴也说没有。不过,他承认他的妻子给他写了一首。皇帝很好奇,追问诗中写了什么。杨朴便把妻子的送行诗念给皇帝听:“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苏轼说完故事哈哈大笑,家人生离死别的悲伤,也被他的故事所冲淡。

苏轼前半生幸得神宗和太后庇护,神宗太后均逝世后,小皇帝哲宗重用的新党便开始了对苏轼无休止的迫害,新任宰相章惇更是把年近花甲的苏轼发配到所谓的“瘴疠之邦”,欲置其于死地。苏轼在潮湿的环境里腿脚浮肿,充饥的东西只能是蛇、鹧鸪和唧唧作响的老鼠,饥饿最严重时甚至幻想用阳光充饥。然而不挨饿的日子,苏轼的整个身心都很快乐。有天他头顶一只大西瓜唱着歌穿过田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农妇对他说:“内翰昔日的富贵,有如一场春梦。”苏轼哈哈大笑,从此称她为“春梦婆”。“九死南荒”之际,苏轼真正地开始了视死如归,甚至把预作棺墓的想法也打消了——当他从蚊帐里挖出一升多白蚁的时候,他就知道棺墓也是耐腐不了多久的。 苏轼65岁那年,年仅24岁的哲宗病逝,宋徽宗继位,苏轼没想到他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被赦北归。

北归途中,习惯了亚热带气候的苏轼受不了内陆暑热,病倒后不得不谢绝众多访客,其中一位是章惇儿子章援。章惇此时因反对立徽宗而获罪,恰好也被贬居在当年他发配苏轼的雷州半岛,章援怕苏轼一旦复位,会回报他父亲的迫害,便写来长信请求一见。苏轼虽无力见他,却扶病伏案,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道:“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这封信连同贬居黄州时写给武昌太守朱寿昌对抗杀婴恶俗的信,以及元祐七年要求免除农民债务的书表,被后人称为体现苏轼人道思想的三大文件。

在这些故事的人物关系里,你可以看到,陈太守欣然接纳苏轼的讽喻文字,皇帝为苏轼的“死讯”吃不下饭,太后待苏轼宛若祖母,林林总总,很叫人耳目一新,但你更可以感受到苏轼没有任何负担的心灵是多么光明和炽烈!他反对一件事,却不恨当事人;他仇视罪恶,却对作恶之人不存私怨。他一生嬉游歌唱,自得其乐,即使身陷悲哀和不幸,也用微笑化解一切。他不为物累,在幸福的本质方面,奢华的日子与简朴的日子并无太大差别。甚至他的写作也没有别的理由,只为爱写。

这样一种磊落而没有杂质的人生,怎能不叫人羡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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