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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村庄 唐仪天 我一直不敢小觑村庄,面对自历史源头顺流而下的村庄,我是一粒小虫——一只蠕动不止的小虫。 每个村庄都是时间洪流中傲然坚守的碉堡,她默默地守着一方土地一条河流,滋养着一群或智或愚的人,或肥或瘦的牲畜,或高或低的草木,或大或小的虫蚁。清晨,各种家畜的叫声沸腾成一种此起彼落的水泡,托出一轮鲜艳明丽的太阳。我总是在这些嚣张的家畜声中睁开惺忪的睡眼,胡乱地梳洗一下,荷锄、挽镰……比太阳更早一些。许多年来,我几乎模糊了村庄的存在,就像一个消化良好的人不知道自己腔子里还有一颗操劳不歇的胃,直到有一天感觉不舒服了才记起没有善待它。我半辈子生活在一个村庄里,对村庄的存在几近麻木,它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今天张家修了一下街门,明天李家翻修了一下房子,后天王家泥了几下羊圈,这只是在一个窝子里倒腾了一下,对我没有什么大的影响,路还是照样的蜿蜒到该去的地方,水渠也没有因为拐了几个弯子而感觉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了也只是起点小小的波澜,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波。时间走着日子过着,春夏秋冬像幻灯片一样轮流换放,村庄的人对这些都没有多少感觉。不同走向的风,狠命地拍打着村庄,一步也不挪动村庄,像根深叶茂的大树。过几年房顶被雨水冲漏了,墙头被风咬豁了,地上有的是泥土,身上有的是力气,割几斤肥肉,请几个邻居重新整修一下又是许多年,村庄长不大,也摧不垮,一走就走了千年百年。 一天夜里,我走迷了路在村子里绕了许多圈,许多圈绕过后,已精疲力竭。我瘫坐在地上,夜色里我觉得村庄好大好大,一个长了千年百年的村庄,故事的枝叶和亲缘的枝柯比浓荫更浓,比丝网更密。我几乎无法把自己的思想伸入她的浓密,以往的骄傲和狂肆顿时销声匿迹了,我得改换一种角度去看村庄了,于是我选择了仰望。 仰望村庄,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仰望村庄,让我感觉到村庄的古老。 没有一个城市比村庄更老,村庄是城市白发皓首的老娘,当城市愈来愈坚壮时,它的老娘便更加显出了自己的苍古。我曾经因各种不同的原因游逛过一些城市,从城市的眉宇和面容间看到了一些村庄遗传给它的模样,一些路还存留着村庄蹀躞的走势,一些居民区仍保持了村庄当年的眉目。而不断崛起的楼群商业街、立交桥……似乎又在隐瞒和藏匿古老村庄的皱纹和斑痕。城市里居住的人们好像一个新兴的部落,一些方才离开土地放下农具混入城市的人,千方百计地张扬自己的不凡,西服的领带指斥着土地,皮鞋的脆响咒骂着农民。被村庄喂养茁壮的城市,挺着高昂的颈颅,用蔑视的目光俯视着为城市流汗滴泪的农民工——他们像后娘生的儿子,干着肮脏辛苦的工作,享受着最低的待遇,还有白眼的刺击。 每次走进城市,我的傲慢便油然而生。我是个农民,城市对我来说几近于陌生,我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也没有城市人的潇洒风度,一个半辈子使锨弄锄的人,一旦步入城市就像一小团灰色的风景,徐徐移动,连摆地摊卖水果的人都不会抬举你,他们在那些大腹便便或浓妆艳服的人前屈首低眉受了怨屈,就把成倍的愤怒和不平发泄到农民的身上,唯其如此才能显示出他们的不同。连那些看公共厕所的老爷子老太太也狠声动气,不把农人看在眼里。而农民就这样谨小慎微面带和善地去城里办事,办了事仓皇地离开城市——这个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冰冷村庄。 随着旅游业的不断升温,一些茶足饭饱、财大气粗的城里人,开始向乡村走来,向山野走来,村庄像接待远离的亲人一样敞怀接纳,乡村人不图财不图物,图个被人理识的快慰,他们把舍不得落屁股的新沙发让给城里人,把没有沾过身的被褥晒暖和,把家里最特异的吃食烹调好,显示自己的热情和厚道,他们从那些人的笑容里收获满足,寻找认同,树立自尊。 我的家中常常有一些陌生的城市人来访,我把杯盏碗筷冲了又洗,把一些乡村人常常忽略的细节和不良习惯尽量地驱之门外,我不能让他们看不起农民,我倾其所有为他们准备饭食,准备茶水,我要显示新时代农人的富有。我用眼神扫描着他们不断变化的表情,单怕留下不良的影响,让他们走出家门后,生出一些不快的言语,尽管所有的服务都是免费的。我的心情就是村庄的心情,我的秉性就是村庄的秉性,这是中国农民千年百年积淀的善良胎记,磨不掉也擦不去。 随着年龄的增加和阅历的丰富,我越来越不敢蔑视村庄,我用深情的目光仰望着村庄,每一堵老墙都是那样慈祥而又蕴含哲理,它们立在大地之上,作为我们狂风骤雨里的庇护老而不颓,愠而不怒,黄土筑造的躯肢里,有一颗温润的心,不高不低的屋舍矗起一绺人间烟火,旗一样在风中飘荡,在雨里漫散,在晨曦里升腾,在夜色里垂落,与时间同行,与日月同在。屋舍不高也不低,适应了庄户人家的生活习惯,平庸中和,不张不扬。路——村庄裙袂上不再摇曳的飘带,引诱着人的向往,路有多长,思想就能走到多远,企望有多高,它就会让人们企望落实——颜如玉的媳妇,坚而硕的女婿,都从这条飞扬尘土的大道上迎来送去,收音机、电视机、VCD、冰箱、电脑……一些急待获得的信息,也屈尊降贵的由此进入。那些树木——喂养眼瞳的绿色,自庄前屋后,自田野渠岸,把生命的颜色大把大把地输入我们的眼帘,坚拒狂风的洗掠,构筑鸟雀的家园。猪们悠闲的呻吟,鸟们尽情的翱翔。所有的农具都在自己的季节里忙碌一番,然后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 仰望村庄,让我有一种心灵上的归属感,我的心灵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幼童稚子,在村庄——白发老娘的胸怀里才能安适地成长。多年来我一直不停地进行写作,村庄为我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营养,我的每一个文字,每一句话都是村庄的赐予,都在为村庄而歌。我的村庄是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陕南,沈从文的湘西……她不断地辉耀出理性的光芒,填充着我的思想,启迪着我的智慧,喂养着我的身体。 仰望村庄,就像仰望我白发皓首的老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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