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闪亮的农具
梦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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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街头炒栗香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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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的农具

唐仪天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也是一件打造得精美绝伦的农具。我在使唤那些农具时,农具也在使唤我。只有和各种不同农具有着切肤之交的人,才理解一件农具的价值。一件农具和一个多年从事农业的人达成了某种共识和默契,谁都不愿让谁别扭。这些农具在运作和使唤的过程中,和农人进行着一次直达魂灵深层的交谈和切磋。农具的灵性是通过无数次的使用产生的,我们说这件农具是我的,或者说这件农具很顺手,其实我们早已给农具赋予了一种个性,一件农具也只有他的主人才用得舒适自如,而每件农具都熟识了那些结满老茧的农人的巨掌,农人用唾液和肌肉打光了一件农具赖以生存的柄,在和土地田禾的深吻中刷亮了农具的脸庞。一件闪亮的农具登上大地的舞台时,它的操作者是灰暗无光的农人。当一个人面对一桌白面馒头或者清香的米饭时,农人早被抛弃到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后,谁还能嗅到农人的汗腥味?谁还能描摹出简陋农具的形体以及那穿透岁月、穿透灵魂的光彩?

农具不是演戏的道具。一个农民操着不同的农具出现在田野时,表明了某个农时季节的来临。一个多年从事农业的人,只要看到你拿起一件什么样的农具,就知道哪样庄稼长到了什么程度。譬如,五月份拿一把镰刀上地,传达的并不是麦成熟的讯息,镰背上沉积的植物浆汗会告诉我们苜蓿花将开未开,正是收获了喂肥牲口的时候。青草嫩香的气息已弥漫了村庄,笼罩了家畜的记忆。

农具不是道具。他不仅耐用还要舒适。一把木杈、一个扫把都得光滑端正,适应使用者的习惯。文言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庄稼人说:人快莫若家什快。而农具有时也具有道具的作用,在村庄人的眼里,一个农人上地不拿件农具一定不是好农人,甩着手上地的不是村上退位的落把干部,就是半农半商的二混混。哪怕你扛着的铁锨、拿着的铁铲因另一件农事的紧迫而未使用也无妨。一个农民只有和一件农具的有机配合,才能构成我们习惯上的畅美画卷。

从上古的石锄到如今的机耕犁组,从弯月般的钢镰到联合收割机,从石质的臼到大型的磨粉机……历史的车轮滚滚不息,农具的形态变化万端,但哪样农具不是饱浸过汗液的洗礼和手掌的触摸,而后才脱颖成我们生活中不能或缺的“巨手”哩?好的农具其实是农人延伸了的“手”,我们只有借助这个利索的手,才能提高生产效率、降低劳动成本、减少劳动程度、增加劳动收入。

每一件农具都是一件精巧的艺术品,制造农具的不一定是工匠,是劳动者在劳动的艰难过程中即兴发明出来的。每件农具都充分照顾到了材料,陇东高原上架了镰弯曲自然的柄、撵枷、磙架、套簧、磨杆、背篓……每一件农具的制作都付诸了农人的心血,也充分地利用了材质的优良性和不可选择性。只有手工制作的农具才具有不可替代的舒适性和不可再造的艺术性。也只有手工制作的农具,才充满了大自然质朴的气息,它和一个农人一样敦厚、老实、小家子气——不失可爱的素朴与亲切。

我十七八岁走出校门,开始与农具进行切肤切骨的交触,宽泛地说,这40年我几乎没有一天不与农具接触和相望。我从小在纺线的车窝里睡觉、在织布的木机边学步、在拉粪的木轮大车上扬鞭、连谈恋爱都拄着铁锨,好像失去了铁锨就失去了依赖。农具几乎成了我身体上的一个部件,啥时节用什么部件就很自然地对接上,啥时节不用了就拆卸掉。有一次我转到城市的橱窗前,巨大的玻璃反映出我的形象,左肩高右肩低一副扛锨的模样,乜眼望城市的男人女人,风貌就是和我不同,挺胸收腹,两眼平视,步履整齐潇洒,像精心训练出来的良马。而我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走路的步型杂乱无章,纯粹是雀跃鼠窜。我当时就想:城市曾经是高头大马的人住食的地方,所以城里人学会了走马般威武的姿势;乡村是鸟辈们采食的地方,乡村人就学会鸟鼠们蹿跳的姿势。而狡诈的相士们还著书立说,以为自己的学问深沉,我向来不屑这种弄奸取巧的学问。我在操着农具与大地对话时,早已深悟了职业对人的影响,不信调换一下环境。水变成汽,汽变成云,云变雨,雨变成冰,冰化了还是水,如此而已。诸葛亮蜗居茅庐,运筹的是治国平天下,姜子牙岸边垂钓,翘盼的是收拾金瓯一片。而我挥汗田间、走笔炕头,写出的只是一个乡村人的欣喜和苦痛——一件“农具”被扭曲的声音。

一件闪亮的农具会让一个农人爱不释手,而我是这个村庄和土地爱不释手的“农具”。多年来它用巨大无形的手掌握住我,把我使唤得闪闪发亮,而后就渐渐钝去。我的头上愈来愈多的白发和我力不从心的精力,一再证明我闪亮发光的时代将会越来越少了。我一直想脱离这只巨掌,当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时,就觉得许多我曾经使唤得很顺手或还不怎么顺手的农具,纷纷从院落的旮旯拐角处站立起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向我,惟恐我伺机逃脱。我感受这些农具与我多年的深情厚谊,有时竟潸然泪下。是他们磨钝了我最初的锋刃,是我开启了它们的锈钝,在这个过程中因苦得乐,因乐思苦,相依着走过村野的四季更替、年年的冬去春来。几十年与农具的相互打磨中,我其实没有真正地发过光,而思想却时时在放电。有些稍纵即逝的思想,因农忙而未能收藏于手稿,有些东西我已牢牢销定,在扔下农具时,我就抓起笔杆把在村庄的感悟涂染成文,虽不能惊世骇俗,但足以让远离乡村的人清新视听。

多年以后,我也将像父辈祖辈们一样被村庄弃置——像我弃置一件无用的农具。在我背依南墙含饴弄孙时,我会对我的后人说:我没有当好“农具”,但我做过一些寻常农人所不做的事,我珍藏了我生命的时空段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藏,挖掘出了一个农民在艰苦的生产过程中几乎埋没的思想,进入我的文字——就像农具进入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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