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之小者

韩心泽

世人都赞颂松之傲骨挺霜，竹之岁寒不凋，梅之耐寒开放，其实，同为经冬不衰的植物，单株麦苗迎风摇曳之际，风姿飒飒绰约如兰；天高地远之间，无边麦浪起伏跌宕的画卷，胜似“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可面对冬春之季一统中国北方田野的小麦，那些寻找美的眼睛，却不知为何少有以之为诗、以之入画的。或许，人们往往注重实用之物的致用而忽视它们的无言大美；或许，那些高标俊尚的眼睛，揉不进芸芸众生般土生土长的小麦；又或许，不事稼穑的文人雅士，只是因为吟不出小麦的内涵，画不出小麦的精神。

小麦，是最平凡的一种作物，也是最为励志的植物！

为禾本植物，小麦最早从“草”驯化成农作物，也最早消磨掉草的野性，麦田整肃的阵容，也俨然严格集训出的军队。然而，小麦又更多地保持和张扬了草柔韧、顽强的生命力。

俗谓春种秋收，而中国北方的主要粮食作物冬小麦，必须选在落木萧萧、白露为霜的时节播种。小麦本是一种给点阳光就疯长的作物，可不经过一定时间的低温生长，花蕾组织就不能分化出来，影响结实降低收成，所以，天气转凉还不行，小麦必须在天气转寒时播种。如果播种后天气过暖，还得用碾压的方式来控制小麦长势。如果把小麦种子比喻成襁褓，露出头的麦苗懵懂翠嫩，至多是刚刚看清世界模样的婴儿，然而，迎接这些婴儿的，却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这样近乎摧残的磨炼。

孤松、寒梅、傲竹，凌霜澡雪更显品格高洁，因而备受推崇。“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寂寂的小麦经霜历雪却不是为展示风骨，彰显个性，它们以天地为广厦，以白雪为铺盖，埋头运筹着一个让天下人“足食”的宏愿。它们经一冬不改青翠，而且越多经历冰雪的淬炼，越会在来年长得壮实，成熟的麦粒才越饱满，磨出的面粉才越醇香，做成的面食才越筋道。

经受了一冬的压抑和磨砺，小麦舒展身躯，赶在春风春日里恣肆生长。眼见得茁壮的麦苗茎叶不经意间，就把根下的土地遮掩得密密实实油绿如茵；眼见得一排排一列列的麦苗秆茎挺拔，千军万马般把一块块麦田挺立成一方方雄壮的营阵；眼见得一株株麦苗抽穗结实，在初夏风雨的梳理中如湖海般波翻浪叠；眼见得五月的新月像被夏风磨洗的镰刀，等待着在金黄的麦田中一试锋芒。

小麦也有春播的，春播却似乎是要彰显小麦生命坚韧的多面性。春播小麦虽然稍少霜雪历练，却另具一种禀赋，就是抗旱，而且以株矮穗大，生长期短的特性，弥补了麦面口感稍差的不足。春播小麦把更为寒冷的更北的北方也渲染得一派青绿，和冬小麦一起，在整个春天、在初夏，把北方田野统一成麦浪翻涌的壮美风景，成为这个时节大地上真正的王者。

急急的在短促的春天完成汲取营养的过程，小麦被夏天热辣辣的日头迅速晒熟。这样的成熟仿佛就是一场燃烧，几天就从山坡漫延到河边，黄灿灿地把整个大地都点着并即刻动员起来。那麦秸的干焦味与镰刀和收割机扬起的漫天烟尘，就是这场生命之火升腾起的烟焰，麦子的生命意义就在这升腾中升华。

同为大面积种植的主粮，成熟的稻穗低下头颅赢得谦逊的美名，但除非秆折茎断，再饱满的麦穗都挺胸昂首地托举着它们锋芒毕露的颖果。农人是小麦在人世间的收养者、参照系和知己，风熏熏兮烈日如炙，小麦舍生取义，挺胸昂首只为便于引颈受戮，以不负农人的辛勤养育和汗水滋养。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人们早就在喟叹农人田垄间挥汗耕作的辛苦和付出，却少有人在享用盘中餐时，回味小麦生命历程的艰辛困苦，感知小麦回报人间的赤子之心。小麦在播种之后就开始历经重重霜雪，最终又在炎炎酷暑“烤验”后，凛然倒伏于镰刃收割之下，却慨然把一捧饱满的籽粒奉献人间！

壮哉小麦，当其即将收获之时，滚滚麦浪片片洪波如海；而收获之后，灿灿麦粒堆堆巍巍如山。

伟哉小麦，艰辛一生，一路匆促，只为赶赴一场轰轰烈烈的收获盛典，却堪慰平生，足慰苍生！

小麦，名冠以小，实情怀之大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