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飞

小城多雅士，城南陈青藤算是一位。

陈青藤画写意牡丹蜚名小城。

陈青藤的牡丹不沾世俗气，多以水墨入画，石青或石绿辅之。其画墨色清淡，俊逸古雅，透几分超然脱俗的灵气。

陈青藤的牡丹不卖钱，也极少送人，尤不送与当权者。心情好时，便净了手，焚上香，沏上一盏清茗，在氤氲的气息里展开四尺素宣，执一只秃笔在手，挥挥洒洒，工夫不大，一株墨色明丽秀润的绿牡丹已跃然纸上。再细细地点上三两只蝶虫，题了款识，压上一方刻有闲云斋主的朱印，这才荡尽眉宇间的凝重与肃穆。轻吁一口气，端起那盏水温适中的清茗，轻呷一口，眯了眼细细地品咂，顿觉胸中逸气充盈，日常琐事便尽掷脑后了。

小城南端，沿清河路斜斜地卧着一条老街，曰文化一条街。街道不长，三四百米的样子。鳞次栉比的店铺沿幽深的街道对脸儿排开，画廊，书店，装裱店，古玩店，刺绣坊，旧书摊，应有尽有，隐隐地透着几分浓郁的文化气息。

陈青藤的闲云斋便隐匿其间。

陈青藤一生清贫，闲云斋，其实就是一家装裱铺。陈青藤靠手艺养活着自己。

这天，陈青藤正在里间忙活，闲云斋来了一个人。谁？原小城县令郝长渭。郝县令写一手好书法。在郝县令还不是县令时，俩人交往很是密切。郝县令成了县令后，因公务繁忙，两人就少了往来。

郝县令是个好县令。郝县令在任三年，政绩显著，爱民如子，百姓口碑极佳，上头大为赏识。上头一赏识就打算把郝县令往上面提提。

再有月余，郝县令就要奔赴远在千里之外的颍州出任知府了。

郝县令心里头留恋着小城，留恋着小城的一草一木。这几日他常独自一人出来溜达，看看小城的山，看看小城的水，再顺便走访几位老友。今儿个不知道起了哪阵香风？竟把他吹来了这里。

郝县令进来时陈青滕正为一幅裱件复褙。陈青滕将刷匀浆水的裱件上了浆口，右手执握排刷，刷锋挑起裱件一角，左手随之搭上，双手一抖一甩一提，裱件便离了桌案，上墙，抚平，扫顺，排实，一气呵成。陈青滕这才回头浅浅一笑：来了。

郝县令也一笑，说，来了。

郝县令在陈青藤的闲云斋里站了，四处瞅瞅，看看，点点头。

俩人便到外间的椅子上坐了，闲闲淡淡地嗑，依稀忆起了当年挑灯夜谈，把酒论道的热乎劲儿。

但此去经年，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沉默良久，郝县令抬眼看看天色，自言自语，说，该回了，晚了有人又担心。

陈青藤轻轻一笑，突然说，长渭兄稍等。言毕，转入里间托出一轴画卷。展开，是一幅牡丹图，横披。看画面，小写意笔墨，数株折枝绿牡丹呈横“之”形摆开，穿插掩映，摇曳生姿，生动别致，气韵天成。题款曰：“唯有此物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长渭仁兄雅正，闲云斋主青藤”。画面墨色明润，笔法洒脱，行款清整。再细看日期，为陈青藤数年前所作。

郝县令愕然，拿眼定定地看陈青藤。要知道，酷爱收藏名人字画的郝县令做梦都在念着陈青藤的牡丹图，前些年在任时他曾数次相求，陈青藤都始终未应。

郝县令望着老友清清瘦瘦的脸，突然就明白了陈青藤的心思。

郝县令明白了陈青藤的心思后，就细细地收起画，腾出手在陈青藤的肩上拍拍，又在陈青藤的肩上拍拍。这才挟了画，去了。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几场绵绵细雨过后，冬日肃杀的气息就浓了。算算日期，离郝县令走马上任的日子不远了。

一个朔风乍起的清晨，一件奇闻毫无征兆地在小城里炸开了。京城一官员因贪污赈灾公款东窗事发而锒铛入狱，同案牵连出一批受贿官员，廉洁如水、两袖清风的郝县令郝长渭赫然名列其中！

小城懵了，陈青藤也懵了。

陈青藤黯然，苍白了脸颓坐在椅子里，闭了眼，干瘪的胸膛起起伏伏。半晌， 陈青藤摇摇头，叹口气。陈青藤又摇摇头，叹口气。

那晚，闲云斋里一萤灯火孤独地燃至天亮。

那以后，小城里的人们就再未见过陈青藤画牡丹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陈青藤如是说。

闲暇时的陈青藤也还作画，多以散淡的笔墨画些青菜萝卜之类的斗方小品，倒也恬淡静适，别具一番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