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末刀韭是韭菜中的末代皇帝。

末刀韭好吃着哩，有天和母亲坐在日头下，谈起末刀韭，肥嫩、鲜香，有韧劲，炒肉丝、炒蛋都行。吃过末刀韭，到菜市上转悠，心里老想着能遇到末刀韭。

卖末刀韭的农人，大多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儿，守菜市一角，成捆成梱的末刀韭码成一堆。一大捆末刀韭，像女人松散的头发，又像男人几个月未打理的毛发。卖末刀韭，论捆不论斤，2元一捆，买回去，慢慢地择，细细地理，理去枯叶杂草，油锅清炒，或者包饺子吃。

韭菜要吃头和尾。头刀韭和深秋的最后一刀，有初遇的欣喜和最后的依恋，同样滋味悠长。

头刀韭，细嫩，有毛茸茸的拱地初生状，让见惯了一冬天草木萧条景物的人，心生欢喜，适宜妙螺蛳头；末刀韭，有草木更替的离愁，留下的鲜香味道让人回味。头与尾，会想到“虎头豹尾”“龙头凤尾”……这些词来喜欢韭菜。一次饱满的生长，精彩开始与完美收官，就像一篇文章的开头与结尾。

杨凝式的《韭菜帖》中没有提到末刀韭，他昼寝乍起，腹中甚饥时，正是夏天，友人馈赠美味韭花。如果是换在秋冬，吃过末刀韭，他会在《韭菜帖》中添上一笔。

韭菜到了末刀韭，可做年终小结。我们这地方，长江下游的江岸，地气氤氲，吃过末刀韭，大冬天才算真正开始。

大冬天苍凉浩大，万物俱寂。韭菜匍匐土表，末刀韭如果不割，会辜负了最后一茬美味。

锄刀，还是那把“雨夜剪春韭”的锄刀，那把在诗中存放了千年的农具，落在上面的雨滴早已风干，刀刃依然锋利，木柄胞浆沉静，只是用它来割末刀韭，一年岁月，首尾相衔，流光接力。

末刀韭，一岁野外绿韭，戛然而止。韭黄不过是室内的栽培之物，李时珍说它“北人至冬移根于土窖中，培以马屎，暖则即长，高可尺许”。韭黄和韭菜，还是有些区别的。

韭菜是菜中挺好玩的小厮。割了还长，长了又割。春天，爆春韭，像杜甫诗中所说“夜雨剪春韭”。到了秋冬，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屋后田园还在，只是稍显寒芜，可割末刀韭。

我喜欢在微寒的夜晚，和朋友出城八九里，坐在土灶干柴的小酒馆里。点菜时，会对酒馆的人说一声：“老板，来一盘清炒末刀韭！”

韭菜耐长，像一个成年男子旺盛的胡须。农人栽韭菜，栽一次就够了，到了深冬，枝头寒雀啁啾，快下雪了，农人想起了什么，他赶紧拿一把锄刀，下地割末刀韭。割了一大堆末刀韭。那时，大地上已有霜，那个人，弯腰在割末刀韭，末刀韭像那个人的风中头发一样飞舞。

有些蔬菜终要暂时匿迹，这是植物与自然的生长规律。

这华丽的一割，成为秋冬的绝响。想要吃露天的绿韭，只有等到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