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花 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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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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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工

♣ 刘庆邦

盛夏。正午。阳光炽白,树影发黑。在原煤炭工业部大楼东侧的花园里,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在花丛中锄草。他穿一件半袖汗衫,敞着怀,头上戴一顶已经发黄的草帽。他的裤腿向上绾着,绾得一只高一只低。他没穿袜子,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无风,天气很热,他锄一会儿,脑门儿上就出一层汗。好在他左肩上搭有一条毛巾,为避免汗水流进眼里,模糊了视线,每当额头上的汗水快要满了,他就抽下毛巾擦一擦。擦完了汗,他塌下腰接着锄草。

他的穿戴和干活儿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着怎么觉得有点儿熟悉呢?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习惯性的穿戴,我老家的父兄们夏天在地里干活时不就是这样的穿戴嘛!他手中使用的锄板让我进一步认定,这位养花人就是从我的家乡来的。我走过全国许多地方,知道只有我们家乡的农人使用的锄板才这样宽、这样长,而且有着独特的式样。于是我上前跟他打招呼:“师傅,忙着呢!”大概由于机关工作人员平日里很少跟他说话,见我跟他打招呼,他有些出乎意料似的,对我笑了笑。我问:“看样子,您是河南人吧?”他说:“戏哩戏哩(是的是的),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我一听他说话就乐了,说:“因为我老家也是河南的,只有咱们那地方的人才用这样的锄。”他把锄板看了看,停止了锄草,说:“那咱们是老乡。”我跟他交谈了一会儿,得知他所在的县和我的老家所在的县果然相距不远,都是在河南的南部。知道了他是临时受雇于煤炭部机关绿化队,在这里专事养花种草,每月的工资仅供维持温饱。并知道了他使用的锄是他特意从老家带来的。他姓宋,我叫他宋师傅。

我注意到,不管是在花园里锄草,还是为花儿浇水,宋师傅都是在午休时间和机关工作人员下班之后进行。若有人在花园里赏花儿,或在花园间的一块空地上锻炼身体,宋师傅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宋师傅养花儿很上心,一到初冬,他就及时把花儿的残枝剪去,从郊区拉来一些发酵过的农家肥,厚厚地封在花根上。到春天再来看,宋师傅养的月季花,花蕾格外多,每一枝都有十来头。花朵格外大,每一朵都有一大捧。花色格外艳,照得人两眼放光。宋师傅除了养月季花,还养有串红、大丽花、菊花、美人蕉、兰花等多种花草。宋师傅像农民伺候庄稼一样,把每样花草调养得都很有光彩。

宋师傅跟我熟了,一看见我,就喊我老乡。我跟他开玩笑:“你不在家好好种庄稼,跑到这里养花种草干什么!”宋师傅笑得很开心,说:“城里人喜欢花儿嘛!”有一次,我指着他锄掉的野苋菜对他说:“这种菜挺好吃的。”他说他知道。问我:“你吃吗?”我说:“吃呀。”从此,宋师傅在花地里锄草时就锄下留情,留下了野苋菜。我呢,中午临下班时,便拐进花园里,掐一把野苋菜,回家下到面条锅里吃。有那么两三年,我每年夏天都到宋师傅所负责的花地里掐野苋菜吃。

宋师傅住在煤炭部家属区一间盛放工具的小屋里,我曾到他住的小屋看过他。他的妻子也从老家来了,妻子还带来了他的小孙子。看到他们祖孙其乐融融的样子,我说他的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他承认日子过得不错,笑着说:“人不管走到哪里,有活儿干,有饭吃,有衣穿,就中了。”

这年冬天,下了一场雪,又下了一场雪,却不见宋师傅把花儿的残枝剪去,更不见宋师傅像往年那样早早地用农家肥把花根封起来。有的月季花不畏严寒,还在枝头顽强地开着。积累的白雪下面透出月季花的一点红,显得分外妖娆。可是,一向很勤劳的宋师傅到哪里去了呢?

我碰到绿化队的人一问,才知道宋师傅去世了,秋天就去世了,是突发心脏病夺去了他刚刚五十多岁的生命。我马上赶到宋师傅曾住过的小屋,见小屋的门上果然挂着一把铁锁。我站在小屋门口,一时有些愣怔。宋师傅去世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我呀,我呀,难道也变成一个冷漠的人了吗?

我知道,这多年来,我有不少老乡来北京打工。不光是我的老乡,全国各地来北京打工的农民更是数以百万计。他们在为北京的建设、发展和美化默默地做着贡献。他们有的来了,有的走了。有的献出了青春和汗水,还有的把生命永远留在了这座城市。宋师傅就是把生命留在这座城市的其中一位农民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宋。

煤炭工业部被取消了,那座工字形大楼经过重新装修后,大门口的牌子换成了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和国家煤矿安全生产监察局。大楼东侧的那个花园没有了,地面被硬化处理成水泥地之后,成了自行车棚和汽车通道。可我每次路过那里,都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看一看。我老是产生幻觉,仿佛觉得那里仍是鲜花铺地,百花丛中仍活动着宋师傅忙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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