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谁拥抱过你
先生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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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的人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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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灯盏

♣ 吴文玺

苏木的花开了,清幽,淡远,几簇黄蕊萦萦如豆,一缕暗香袅袅如烟,正是极处。

兀兀地就想起了苏先生。

苏先生是我的老师,77级中文班教政治经济学的老师,最后一个到岗,从一所高中调来。中文班的同学最是苛刻,从中学里来,教的又是与专业不甚相干的政治经济学,心里自然就等而下之。学校大约为了凑够每天的课时,也为无事可做的老师找些打发日子的门径,中文而外还为我们开了书法、历史、音律,这些也就罢了,好在它们与中文都有些渊源,现今又开了政治经济学,抵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学校好歹识趣,每周只排了两节。

苏先生来了。躬着瘦瘦的腰,趔趔趄趄走进教室,鼓起两只大而外凸的眼睛,很费劲地向右歪着头看人。他在堂桌上放下讲义,说,苏林成。尔后躬着腰转过身去伸直胳膊在黑板上写“苏林成”,三个字,竖排,笔道直直的,硬硬的,就像他满头衰草一样的头发,斜刺横生,不成章法。他说他曾经罹患风湿,腰是风湿馈赠他的。如此状貌,开讲又不着边际,我于是心里不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开始默看放在桌斗里的《元人杂剧》。

那时候教材奇缺,没有讲义,中文的尚且不全,何况政经。有一天,苏先生找我,要我替他刻写讲义。他拿出一本苏联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的《政治经济学》说,你看大家没有课本,光靠课堂上记笔记不行啊,你就替我刻几页讲义吧。我已经替教古代汉语的翟先生和教中国文学史的赵先生刻写讲义了,刻完了还要油印,课前发给大家。虽然刻写讲义的有我们三个人,任务还是很重,我没有答应。苏先生说,其实刻钢板也是最好的学习过程,刻一遍相当于读五遍六遍,再说全班不就你的字写得好钢板也刻得好吗?先生这句话让我很受用,于是答应下来,好在不多,每周就两节。临了,苏先生说,内容我都画下来了,只刻重点。

真正到了刻写的时候,我才体会到了事情的艰辛。刻钢板,会打架,翟先生的要刻,赵先生的也要刻,再加上苏先生,如果我的那两个搭档临时缺席,我的灾难就来了,深夜一两点,我还在文印室,心里着急,又不喜政经,于是龙飞凤舞,收工于草草。第二天,苏先生见了讲义,说,八思巴文么?这样糊弄先生我脸上也不怎么能挂得住。

很快到了毕业考试,我的政经没有及格。没有及格,就意味着拿不到毕业证。没有及格的只有我一个。原因我知道先生也知道。腹诽苏先生何以不考我《西厢记》《汉宫秋》《梧桐雨》《救风尘》?苏先生让我去找他。他的家在我们教室南边,小平房,门口植了几株苏木,累累黄花开得正浓,夕阳之下,树影斑驳,花影也斑驳。敲了门进去,先生坐在藤椅里,桌子上堆满了书。先生说,你也是唯一呢。我觉得我的笑一定很难堪。先生接着说,我的课,你喜欢不喜欢,一码事,将来有用没有用,又一码事,学中文的就应该是一个杂家,兼容并蓄没有坏处,尤其政经,中国迟早要走市场,以后你就明白了。他说这回你得补考。我于是补考。终于及格。我猜想,应该是先生顾及我的前程,毕竟替他刻过那么些钢板。

多年以后,我在单位主抓经济工作,每天啃天书似的去啃凯恩斯的《通论》,难为得都快要哭了。一天,接组织通知,要我去参加市委党校苏林成教授主讲的现代企业制度和亚太经济合作培训班。耳闻先生调到市委党校了,现在看,果然。讲台上先生的腰更弯了,头也更歪了,头发几乎全白。先生带了研究生,异常熟练地使用着PPT,满口蝴蝶效应、马太效应、乘数原理微商创投之类,网上随手还可以检索先生关切国计民生的文章。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out得不要不要的了,先生的眼光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让我敬佩不已。课间,我去看他,他歪着头,一脸茫然。我挽着他的胳臂说,那个唯一您老还记得吗?他笑了笑,依旧愕然。77级中文班那个唯一补考您课的给您刻钢板的……哦,哦哦!哈哈哈!我都看不出来了。他歪着头大笑,说你发福了,我说是有一些,比上学的时候。

突然有一天,同学打电话说,苏先生走了。苏先生走了?是,走了。声音很低沉。那个要命的风湿要了先生的命。电话的那头和我很久都没有声音,听筒与手一起轻轻颤抖。

那一晚又失眠了。冥冥之中看见先生伫立于苏木花下。那黄色的花一千年开,一千年谢,再一千年化为光照四合的灯盏。经书说,开满苏木花的地方就是天堂,苏木开了多少花朵天堂就有多少灯盏。天堂门口,先生躬腰点亮了一树又一树苏木的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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