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

在河南桐柏吃到一味菜，蒸荆芥。青花瓷盘中，桃心形叶片嫩碧如二八佳人，其上所裹面粉冷白如冬霜，举着筷子犹豫再三，怕冒冒失失唐突了风月。待到众人运箸如飞，方才搛起数片塞进嘴里，浓烈芳香穿齿凿鼻，辅以蚝油、香油、生抽、大蒜、油辣子和盐醋，鲜美似非人间物。

中原人喜食荆芥，桐柏之外，所到淮阳、淮滨、鹿邑、息县诸地，餐桌上必有荆芥。或清蒸，或凉拌，或羹汤，或炒腊肉，或制饼，或做炸酱面，神通如无所不能。中原人说某人见过大世面，以荆芥作比，“这个人可以，吃过大盘荆芥。”说办事不顺屡屡碰壁，也以荆芥作比，“不吃荆芥尽是荆芥。”如此如此，我在中原也吃过大盘荆芥。

在淮河岸边的菜园子里见过荆芥，花叶似曾相识，想来吾乡吴楚之间的山野里也有之，只是乡人从不食荆芥，也不认识，当作与作物争肥的野草，多毙之于锄耒。

不吃荆芥，芥菜却是普遍种植的。芥菜苦而辛，滋味并不见佳，远不如其近亲清甜柔美的芥蓝，但纤维粗硬利于肠胃，又兼有平肝明目之效，所以母亲每季都点上一畦，多用于腌渍，口感颇好，腌芥菜心尤其是好菜，只用来招待尊客。芥菜的变种如榨菜、雪里蕻、大头菜之类，腌制后作为下饭小菜，大咸大辣大油大味存焉，乡人也多喜食。

乡人笑某某人老且丑，谓之“十月老芥菜”。在一些地方，“十月芥菜”则用来形容少年男女情窦初开，当是芥菜在十月起心开花的缘故。香港大来影业公司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出品过一部电影，名字就叫《十月芥菜》，邝山笑、紫罗莲、罗艳卿、白明、刘桂康、伊秋水诸君，缱绻温柔笑泪悲欢，演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爱情故事，纯然鸳鸯蝴蝶派的风格与风情，却俗得好看。

清人朱彝尊《食宪鸿秘》记覆水辣芥菜腌渍法，周详得很，可按图索骥。其《细拌芥》一条说：“十月，采鲜嫩芥菜，细切，入汤一焯即捞起。切生莴苣，熟香油、芝麻、飞盐拌匀入瓮，三五日可吃。入春不变。”自孔老夫子畅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起，讲究饮食精洁蔚为风尚，历代山中高士、朝中国士、出世僧尼和江湖野人，多有专精于饮食之道口腹之欢者，今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条件享受的，可以借助于想象和文章。思美人而不得，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思美食而不得，不妨过屠门而大嚼，张岱老境落魄如野人，写禊泉之水兰雪之茶，写乳酪醉蚶煮蟹，写风栗风菱鸭汁熬白菜，一样玉液珠胶雪腴霜腻，有二十四桥下波心荡冷月无声之幽情。

我对青芥末怀有极大的敬畏之心。第一次吃是十几年前在温州，满桌海错琳琅，金枪鱼梭子蟹淡菜血蛤海瓜子龙须菜之类，其间小碟数只放各色调料。中有一物青色糊状，以为是青辣椒酱，执蟹螯蘸而食之，初不觉辣，两三秒钟后，辛辣之味如山洪如烈焰在口中强烈暴发，一股英勇辣气直冲鼻孔眼眶和脑门，一时鼻涕眼泪纷披如瀑，几乎晕眩窒息，形容惨极，赶紧离席冲向卫生间。后来吃得多了，掌握了吃芥末不能闭嘴巴的诀窍，虽然不再十分惧怕此物，却也从此有了井绳之畏。

芥，弱草也，些小微物，却让皮厚肉糙如我者敬畏如斯，也可一叹。

晚间在衙前河畔乘凉，见在水之湄在水之汜在水一方草色连波，众芥团团簇簇，卑微得很，也倔强得很。庄子《逍遥游》里的芥舟，世人眼中的尘芥、草芥、毫芥，一芥都不可小觑。秋风起兮，凉意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