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男说：“咋，不离了？离呗，离。”

李德林两手捧着头，不语。

徐亚男哄着孩子说：“乖，乖乖，不哭了。咱不哭了。看看你爸，你爸哄你玩呢。你爸是孬种，他的良心让狗吃了。”

接着，她把孩子哄得不哭了，交给保姆。重又走回客厅，对李德林说：“不离了？不离，走，交‘公粮’去。”

这天夜里，李德林最终还是交了“公粮”。虽然这里边有一些胁迫的意味，但主要动力竟是来源于“仇恨”。最初，徐亚男的粗暴已经把他吓坏了。他的身体已交不起“公粮”了。可是，作为一个副省级干部，在外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威胁他了。他心中自然有股火，正是这股难消的邪火，重新点燃了他。

这也是李德林最后一次交“公粮”。

事毕，李德林一夜都没合眼。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虽然也交了“公粮”，可此时此刻他们却成了“敌人”。在徐亚男的呼噜声中，李德林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字：离。

必须离。一定要离。

可是，怎么离呢？

二

从此，李德林不愿回家吃饭了。

除了会议上的应酬之外，李德林在外边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省城有大大小小的烩面馆几百家（这也是本地的一大特色），刘金鼎曾经陪着李德林吃过二十六家。

凡与小麦有关的食品，尤其是面食，一直是李德林的最爱。最早当然是在顺城街吃的。顺城街的马家烩面，面好、汤好，味正，是用大马勺下的，一勺一碗。但顺城街的马家烩面做的是街边生意，又脏又乱、人还多，且多是打工一族，老得站在街边上排队。排着排着就烦了，有一次刘金鼎说：“老师，咱换一家吧？”李德林随口说：“你瞅着好地方，换一家。”

于是，刘金鼎每次来省城，见到好的烩面馆，就约上李德林去吃一次。吃了，刘金鼎问：“咋样？”李德林说：“不过如此。”刘金鼎也跟着说：“一般一般。”于是就再换一家。

俗话说，风气是染出来的，胃口是养出来的。开饭馆的商人都很精明，有人率先打出了“滋补烩面”的牌子，滋补烩面是用小山羊肉、腿骨做成高汤，汤里加上党参、黄芪、白芷、枸杞等各种中药，熬上一天，去了腥膻和火气，下一碗用鸡蛋和成的醒面在汤里，再加香菜、糖蒜、辣椒油，味道反而更醇厚了。“滋补烩面”的牌子刚一打出来，刘金鼎就拉上李德林去吃了一次。冬日里，两人吃了一头大汗。刘金鼎问：“老师，咋样？”李德林说：“嗯，还行。”在刘金鼎看来，这一句“还行”，已是很高的评价。

可十天半月过后，再去吃，就不行了。商人大多是急功近利的，牌子闯下来，不好好守着。肉也不一定是小山羊肉了，汤也不一定是腿骨熬的高汤了。中药味仿佛还在，可汤里就漂着几粒枸杞。香菜、糖蒜、辣椒油什么的，都不新鲜了，吃起来味道就差了很多。两人吃了，不等老师说，刘金鼎就先摇头，说：“不行了。这家不行了。换地方吧。”

市面上，生意是日日新的。不久，又有人挂出了“三鲜烩面”的牌子。“三鲜烩面”的广告做得也很好，号称用的是内蒙古呼伦贝尔的羊肉，羊是吃大草原肥美水草长大的；海参、鱿鱼都是远海打捞，三鲜么。汤定然是高汤了，每碗面汤里还漂着一个鹌鹑蛋，号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海、陆、空”全齐。面呢，也自称是用一等加拿大高筋粉和成，扛子轧出来，用小磨香油一片片浸着，现吃现下。刘金鼎又拉上李德林去吃了两次，觉得还行。到了第三次，吃到半道上，邻桌的几个年轻人打起来了，汤水四溅，啤酒瓶横飞！刘金鼎赶忙拽上李德林，说：“走，咱走。你看乱的。”

自然而然的，也不是执意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两人就不在街边店里吃了。此后就进了高档些的饭店了。高档饭店里一般都有雅间。雅间里安安静静的、夏有空调、冬有暖气，还有服务员随时侍候着，有什么事只要招呼一声，人就过来了。特别是，一切都按李德林的吩咐办，要几个净菜，喝几盅小酒，简简单单，最后自然是上烩面。两人喝到兴处，说些私密性的话，也不会让人听到。高档饭店里的面食，自然十分讲究，就是贵一些。刘金鼎不怕贵，他有签单权。每每吃过，当刘金鼎给老师递牙签的时候，李德林会对服务员说：“结账吧。”服务员笑了。刘金鼎就说：“走吧老师。结过了。”李德林会说：“该我结的。下不为例。”可次数一多，李德林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平日里，李德林吃饭简单。原是只要面好，菜是不讲究的。现在进了高档饭店，吃着吃着，嘴就吃“刁”了。也不尽在一家吃，是选着吃的。大饭店里都有招牌菜，或者说是特色菜，来了自然要尝一尝。尝过了，刘金鼎问：“不错吧？”李德林会说：“不错。”有时也会说：“一般。”

按李德林的习惯，无论多高级的餐厅，吃到最后，还是要上面，不过是大碗改小碗了。面也不单是烩面了，各种面都会尝一尝，当然要上最好的。比如，有一种“伊府面”，号称是扬州知府呈送皇家的贡品。面是用鸡蛋清和的，放在热油里炸了，用清亮鸡汤煨出来，加上新鲜的虾仁等，吃了别是一番风味。再比如一个四川的“担担面”，用清水煮了，拌上三十一种调料（这也只有高档饭店才有），清清爽爽的，似不见一丝油星儿，但筋道无比，香辣可口。这让轻易不夸口的李德林也会说上一个字：“好！”

在这样一个时期里，社会风气也跟着悄然发生了变化。先还是吃，全民性的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着、水里游着……换着法儿吃。当然，吃的档次有高有低。可吃着吃着，升级了。也似乎是一夜之间，省城的大街上像雨后春笋一般，到处都是“发廊”和“脚屋”。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仿佛在陡然间，全民都喜欢上了“洗头”和“洗脚”。以保健名义开始的全民性的“洗涤”，首先变成了一种商业化的接待方式，或者叫着新的“待客方式”。从此，所谓的“洗一洗”逐渐演绎成了一种娱乐性消费的隐语（你懂的）。那么，接下去价格就涨上来了。最早从二十块开始的消费，上升到了六十、八十、一百……此后就上不封顶了。人们从上到下“洗”过之后，歌厅就应运而生了。以“卡拉ok”打头的霓虹灯闪烁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潇洒走一回”成了全民传唱的歌曲。随着麦克风里“风尘滚滚，痴痴情深……”的歌唱，有那么一段时间，在霓虹灯的照耀下，站在歌厅门前，你就会发现，大玻璃窗里喷了香水的姑娘已站成了一排，她们一个个腰间挂着号牌，任你挑选……有一句话叫“开放搞活”，这是从肉体到灵魂的全面开放了。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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