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春雷

灯火是有表情的。

每天吃过晚饭后，只要没别的事，我就到阳台上站站，眺望这个城市的灯火。被一个个方格窗子框起来的灯火，规规矩矩的，火柴盒似的堆挤在一个个庞大而立体的空间里，明亮，执着，但我感觉它们的神情分明是委屈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争夺和分割了低处的天空，涂抹和遮盖着这些灯火本真的样子。它们是一叶叶无助的小舟，漂浮在夜晚光的海洋里。

这让我怀念乡下的灯火。乡下的灯火错落有致，不泛滥，有节制，是安宁的，安宁如沉静的夜色。远远近近的灯火，像一朵朵明明灭灭的花朵，缀在黑的底幕上。一眼望去，远处的灯火与远处的星光遥相呼应，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一些是灯火，而哪一些又是星光。

我喜欢乡村的夜晚，夜晚乡村的灯火。当夕阳西下，夜的幕布哗地落下，人和鸡羊猪牛们，还有田野的庄稼们，都被夜色深情地拥进怀里。灯火适时出现，以朦胧的姿态，营造出一个温馨的氛围来。

在这种氛围里，一个平日里最严厉的父亲，也会呈现出他最温情的一面来。灯光把他冷峻的脸涂抹得无比慈祥——至少在孩子眼里看来。这时孩子会把书包里或口袋里那张揉皱了的试卷掏出来，怯怯地递给父亲。父亲呢，盯着卷头上那个红色的数字，眉头蹙起来，暴风雨瞬间掠过脸庞，却转眼就风平浪静，然后伸手摸摸孩子的头：下次，要努力啊。孩子紧绷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又恢复了原本的俏皮。

白日的村庄是父性的，夜晚的村庄是母性的。而母性的，注定是温柔的。

住在乡村时，我喜欢一个人在夜晚游荡。当然，是夜色尚浅、灯光正浓的时候。这时，村庄的街道空荡荡的，成为一个空旷的舞台，而我，俨然是这个舞台上的主角，而灯光是我的道具。此刻，村庄是我的，夜色是我的，灯火也是我的。

我穿越大街小巷，到岭上的高处，俯视凹在山谷里的村庄。当我俯视时，灯火盏盏，每一盏都是含笑的眼睛。我努力分辨，哪一盏灯下，坐着总是笑眯眯的，见了我总是从衣襟里掏出糖来给我的王二奶奶；哪一盏灯，照亮了狗蛋的脸——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光屁股长起来，一起摸鱼捉虾的狗蛋；哪一盏灯下，是二丫秀气的脸——就是那个玩过家家时，给我当新娘的二丫；哪一盏灯下，又坐着为我缝缝补补的母亲呢？

我分辨不出。但我知道，我走进村，随便往哪一盏灯火下去，就会有熟悉而又温暖的笑脸相迎，如果灯下的人正在吃饭，那么就会：吃了么？没吃？来，坐下。于是，饭碗端过来，筷子递过来。

有的灯光亮到很晚，是因为这家的老人过世了，一大家人正在筹备第二天的丧礼。远远望去，灯火也似乎含了悲意。灯下的人，悲伤如这浓重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有的灯光亮到很晚，是因为这家人要娶媳妇了，灯光也似乎含了欢喜，灯下的人，更是欢喜，连窗下的草虫也感觉到了这欢喜，唧唧复唧唧。

有的灯火下，坐着第二天即将出门的游子，对面是他的母亲。母亲叮嘱不完的话，都打包塞进行囊里。

当最后一盏灯火熄灭，村庄便合上了最后的眼睛，沉进无边的夜色里，酣睡如婴儿。如果有梦，梦里的村庄，定会是恬静地微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