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鲁民

南宋是个很奇葩的朝代，偏安一隅又畸形繁荣，委曲求全又纸醉金迷。人物也呈现出了极其鲜明的个性，百人百态，良莠互见。几个君王是一个比一个软，色厉内荏，废物点心；大臣则是忠的真忠，奸的真奸；武将也是猛的真猛，怂的真怂。

谋事以忠，征战以猛，南宋大臣中一代名将宗泽无疑是其中翘楚。1128年7月29日，狂风大作，天色阴暗。宗泽已进入弥留状态，却没一句话谈及家事，仍念念不忘北伐。家人问他有无遗言，他已失声，一口痰涌上，剧烈咳嗽起来。喘息多时，他缓过来一点劲，用尽全身力气连呼三声"渡河!渡河!渡河!"声毕，气息渐无，在悲愤与遗憾中溘然辞世，时年70岁。宗泽刚直豪爽，沉毅知兵，戎马一生，屡立战功。他曾20多次上书宋高宗赵构，力主还都东京，并制定了收复中原的方略，均未被采纳。他因壮志难酬，忧愤成疾，背生毒疮，不治身亡。

80年后，1207年的仲秋，北伐失败，68岁的辛弃疾也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生命进入倒计时，眼看不治。辛弃疾除了武将的忠勇之外，还兼有文人之优雅，与东坡同为豪放派领军人物，史称苏辛。农历九月初十晚，秋雨绵绵，寒意阵阵，辛弃疾的生命走到了最后时刻。他清醒一会儿，昏睡一会儿。家人手忙脚乱地为他准备后事。突然，他奇迹般地坐了起来，两目圆睁怒吼三声：“杀贼！杀贼！杀贼！”然后一头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是武将出身，多次临阵杀敌，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可惜朝廷软弱，畏敌如虎一味求和，辛弃疾空有一腔热血，郁郁寡欢，不得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据传他下葬后，老友谢枋得住在他墓旁的寺庙相陪，一直听见他墓中有声音在疾呼呐喊，带着一股不平之气。谢枋得连夜写了祭文去拜祭，声音才平息下去。

又过了3年，陆游也在告别这个世界。他曾有过短暂的军旅生涯，难说勇猛，但却是一等一的优秀文人，锦绣诗文传扬天下，一生呼吁抗金，尤其是临终时的《示儿》，是他生命最后时刻的绝响，也是一个人伟大的人格境界的升华。想想看，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不是关心自己身后的安排，遗产的分配——当然他也没什么遗产，而是还念念不忘着国土沦丧，金瓯不圆，千叮咛万嘱咐，日后“王师北定中原日”，尔等“家祭无忘告乃翁”。爱国之心，气壮山河，报国之情，惊天地泣鬼神。后人论之，陆放翁一生写诗上万，南宋第一，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勤奋，只要有一首《示儿》就足以万世不朽了。

宗泽有“渡河三呼”，辛弃疾有“三喊杀贼”，再加上陆游的临终《示儿》，联袂而至，光耀日月。有这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志士仁人，有此等不甘沦落的壮怀激烈之举，南宋的天空就没那么阴晦，投降派就不敢那么嚣张，北方异族那狂妄的野心就不得不有所收敛，后人论及南宋就不至于那么轻佻。当然，南宋一朝，铁骨铮铮，视死如归心如铁石者，还远不止这三人，岳武穆的“恢复山河日，捐躯分亦甘”，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陈文龙的“斗垒孤危力不支，书生守志誓难移”，皆是南宋天空中熠熠闪烁的巨星，精神之坚，骨头之硬，皆为人中龙凤，出类拔萃。还有陆秀夫负卫王赵昺赴海而死，张世杰威武不屈，战死沙场等，报国之忠，气节之雄，无不彪炳史册，流芳千古。

歌舞升平时期，天下安定年代，英雄常泯灭于常人之中，不见峥嵘不露锋芒；一旦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则可见砥柱中流，豪杰风采。是故，古人有国家不幸诗家幸之说，安史之乱催生了杜甫的“三吏三别”，国破家亡造就了一代词宗李煜；同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南宋的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则有了宗泽、辛弃疾、岳飞、文天祥、陈文龙、陆游们“看试手，补天裂”的机会，虽然壮志未酬，功败垂成，但英气长存，豪情无限，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我们心跳不已，血往上涌。

400多年后，金圣叹读到宗泽、辛弃疾的临终遗言，激动不已，不禁拍案叫绝，写下四个大字：心雄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