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来森

夏日，田地中荒草萋萋。

于是，一柄锄就插入了荒草之中。一柄锄与一片荒草，是一种对立的关系，一柄锄是容不得荒草的存在的。一柄锄插入荒草之中，就意味着一片荒草就要消失了。

出坡随身带一柄锄，这是夏天农人的一种需要，更是一种习惯。

来到田头，农人习惯于先在田头站一会儿，站着瞭望一下眼前这块庄稼地。此时，一柄锄就拄在农人的手中；此时，一柄锄是站立的，顶天立地。一柄锄与一位农人，共同在瞭望眼前的土地。熏风吹拂，庄稼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么的清脆那么的嘹亮，像是一阵阵快意的欢笑，于是，农人笑了，一柄锄似乎也笑了。一柄锄和一位农人，有着对土地同样的欢喜和热爱。

可是，当农人垂首，看到土地里的荒草时就沉默了。于是，他就将一柄锄，插入了土地的荒草之中；于是，农人弓下了自己的腰；一柄锄，也弓下了自己的腰。

我喜欢农人用一柄锄，除草的那份情状。

锄炳长长，握在两手之中，握得紧紧的。弓腰，用力，双臂后拉，身体微微向后一倾，力量透过胳膊穿越锄炳，凝聚于锄头上，锄头上就发出清脆的“嚓嚓”声，于是，一片草就随声倒下了。继续前行，往返地进行着这一动作，于是，大片大片的荒草就倒下了——倒在了农人的身后。

再看看农人的胳膊，青筋暴突，那份力度，很是让人震撼；那份力度传到锄炳上，一柄锄会怎样？我推想，它一定是生发一份由衷的欢喜和雀跃的。因为一柄锄与一位农人，是心心相通的。

夏日，农人喜欢裸背干活。一段时间后，你就会发现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农人黝黑的脊背流下，顺着农人紫红的脸膛流下。汗滴明净如珠，映着农人的容颜，映着庄稼的葱郁，映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农人黝黑的脊背，则呈现出一种黑黝黝的亮度，他用这种亮度，照亮自己一段耕作的历程。汗水滴下，滴在锄炳上，滴在土地上，吧嗒吧嗒，砸得土地生生响。“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此种感受对于一柄锄头，对于一位农人来说，其体会是最直接的，也是最深刻的。

不过，农人也不会因为汗滴而生痛；他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汗水，浇灌一块土地，浇灌一块土地的丰收。

累了，农人就会歇一会儿。

席地而坐，或者抓一把萎蔫的荒草坐在上面；一柄锄，也要休息，就横放在农人的身边。燃上一支纸烟，一边吸烟一边回望着锄过的土地，或者倾听着周围庄稼地里发出的声响。回望锄过的土地，身后荒草倒伏、萎蔫，农人心中一派欢喜，满是自在的欣慰和熨帖。静静地倾听，倾听土地沉重的呼吸声，倾听风吹庄稼的唰唰声，倾听此起彼伏的纷繁的虫鸣声，也许，还有一柄锄的默默低语声。

休息的农人，手也不会闲着。他会随手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块，以之擦亮一柄锄头。缓缓地，动作很轻微，仿佛很心痛似的。直至，将一把锄头擦得锃亮，露出它明净的容颜。锄柄，也要擦，因为农人知道，锄柄上有许多“眼睛”，父亲的、爷爷的，甚至于爷爷的爷爷的……他们正看着他，看着他用这柄锄头，锄尽土地中的荒草。

荒草锄尽了，庄稼才能生长得更好。

休息够了，一柄锄头，就又插入了一片荒草之中……

年年岁岁，一柄锄头，陪伴着一位农人，总在荒草中唱着自己的歌；生生不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