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炉灶的变迁
品茗邀月吟清风 听雨抚琴醉群贤(书法) 张宽武
寒雀鸣霜枝
希望在手(摄影) 周文静
《蜀帝传奇》
一炉乡愁
芥菜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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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湘东说:“这是来干吗呀?”

胖子居然也“呸”了一声,说:“还能干吗,打白条来了。”

不等杜湘东再问,他就喋喋不休起来:厂子一直受困于经营不善、市场疲软等问题,如今外面的架子虽然未甚倒,但内囊早已尽了。尤其这两年,原先那些福利全免,工资也只能发一半,更要命的是退休职工医药费都报销不出来了,只能先让本人垫付,再由厂里打个条子,意思是欠着。可是厂里能欠着工人的,工人却不能欠着医院的,曾经有人把条子拿过去充账,人家根本不认。也集体找上面反映过好几回,前一阵总算有了说法,所有欠款将预支一笔专款结清,于是大家翘首以盼,盼来的却是厂长和书记亲自登门,一边继续打白条,一边鼓励大家发扬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精神,“再忍忍,忍忍就好了。”

“再忍忍就死啦,人一死,他们丫的倒是好了。”说到这里,胖子终于重新站队,大张旗鼓地帮着工人声讨起领导来。可惜面前只有杜湘东一个听众,他的正义感无法得到广泛的呼应。而这的确是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到过的情况。就连杜湘东这代人,都认为一旦进了国家单位,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兜着——敢情国家也有兜不住的时候。那么作为一个重病号、老病号,姚斌彬他妈承受的经济负担可想而知。俩孩子外加一个女人的收入,大概仅够维持生活的,要看病就得靠外快贴补,外快不让赚就只能铤而走险了。一条逻辑线索在杜湘东心里清晰了起来。

上楼之前,他多问了一句:“对了,刚才那辆车就是姚斌彬和许文革的……赃物吗?”

“那可不,厂里哪儿还有第二辆皇冠。”胖子说。

“不是说效益不好吗?”

“这情况就更复杂了。车本来是机关里一个副局长的专车,放在厂里是要换几个零件,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儿,被警察暂时扣下了。人家倒好,等不及,直接又配了一辆‘公爵’,也是日本原装,这辆皇冠就作价卖给我们厂了。上级压下来,不买都不行。买了又不能浪费,哪怕天天挨骂,厂长也只能坐着……没准工人的医疗费就是被挪用到这辆车上了。”胖子说完,对这个复杂的情况进行了简要的总结,“操。”

杜湘东默默离开,顺着楼梯往上爬。他的脚步益发缓慢,等站在姚斌彬家门口,几乎踟蹰着不敢进去了。他不忍心面对刚被公家打了欠条的女人的脸。门没关,从布帘子底下看过去,姚斌彬他妈似乎正坐在桌前,右腿放任自流地歪向一边。喘了口气,杜湘东终于还是走了进去,挤出一个久别重逢的微笑,叫了声“崔阿姨”。

姚斌彬他妈一颤,以一个中风患者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把桌面上的一叠白纸拢起来。那就是厂里的欠款证明了吧,一定还盖着堂皇的大红公章。杜湘东感到自己这么看着她,显得有点儿冷酷。于是他又踅摸起了家里积攒下来的活计:站立器有个橡胶扶手掉了,台灯的灯泡憋了,水壶里积了厚厚一层水碱……等一口气把活儿干完,桌面早已空空荡荡,姚斌彬他妈还像雕像似的坐在桌前。

杜湘东讪讪的,又要出去做饭,姚斌彬他妈却头也不扭地说:“你也知道了吧。”

说的就是欠条的事儿。杜湘东回答:“知道了。刚才还在楼下碰见厂长书记了。”

姚斌彬他妈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存心想瞒着你,而是不想让你知道,姚斌彬和许文革偷东西、从看守所逃跑……都是为了我。”她喉头一抖,带出了哭腔,再看脸上,眼里亮闪闪的,似乎又要落泪。

杜湘东僵立着,半晌说出一句确实让自己倍感冷酷的话:“我是个警察,只管人犯没犯罪。至于为什么犯罪,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姚斌彬他妈沉默半晌,然后说:“杜管教,你是个好警察。”

这已经是第三次有人说他“好”了。但他这个“好”警察此刻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弥补一个对于他这种职业而言不可原谅的错误。到底什么算“好”,什么算“坏”呢?杜湘东第一次意识到,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中间地带,而他和姚斌彬、许文革都被困在那里,似乎永远不能上岸了。这种处境几乎是令人绝望的。

他发呆,对面的女人也发呆。过了好久,杜湘东又听见姚斌彬他妈说:“你是带着任务来的,这我知道。但我没法儿帮你完成任务,以后就别为我耽误工夫了。”

杜湘东笑了:“任务不任务的倒在其次。我来,就是想跟您说会儿话。”

姚斌彬他妈也笑了:“那就说会儿吧。人总得说话,不说太憋得慌。”

随后,女人言语绵密,好像从记忆里撤出了一根线头,一件事儿连着另一件。过去总说姚斌彬,今天她却说到了许文革,说到了许文革的身世。许文革他爸也是一名维修工,还是一名政治积极分子。那年头人们说积极也都积极,但或者是顺着集体惯性,或者是揣着点儿个人目的,偏他和众人不同,积极得十分虔诚。除了会上喊口号,他还自学马列,读的是中央编译局的汉译全本。工人文化低,有不明白的,总去请教一个上过“辅仁”的老工程师,也就是姚斌彬他姥爷。经过学习,他懂得了工人阶级挣脱的只是锁链,懂得了劳动必将成为人类的内在需要,也懂得了在首都北京建设工厂,不仅是为了带动全国工业大生产,更是为了在遥远的未来实现共产主义。所以当前全国劳模、那位老工程师被定性为本厂的“走资派”时,带头批判他的维修工当众痛哭流涕。他哭是因为惋惜:这个给他讲解过“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之区别的人,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站到历史潮流的反面去了呢?可见自我改造和不断革命有多么重要。在此后的那些年里,维修工更加真挚地积极着,上面提倡劳动竞赛他就加班,上面号召支援三线他就捐工资,上面鼓励造反他就自告奋勇组建了战斗队。然而当激情的年头过去,上面又要整顿秩序了,责任又被一股脑儿算在了他的头上。因为并没有真打死过人,所以处理还算轻的,无非也就是写检讨和“夹着尾巴做人”,但维修工想不通,不通则痛,越心痛,就越深陷于周而复始的自我折磨。终于有一天,厂里人发现他把自己吊在了车间的钢梁上。按当时的逻辑,这就算畏罪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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