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永先

时光飞逝，转眼间，21世纪的头二十年就要过完了。当今的中国，差不多在任何一个城市或乡镇，都能买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食物。节令食品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节令食品，就是月饼了，是奶奶留给我的已经生了虫的半个月饼。

那年我刚上初中。因为住校，星期六下午回家，中秋节已经过去快一周了。奶奶见我回来，家里又正好没有别人，就到里屋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小油纸包塞到我的手里。我打开一看，是半个月饼——那种带花生仁、冰糖、青红丝的月饼。

当时我们那里，一般的农家中秋节很少有吃上月饼的。隔壁邻居家有人在县城工作，过节捎回来几块。邻居家有个和奶奶年纪相仿的老太太悄悄给了我奶奶半个，奶奶没舍得吃，一直给我留着。

我掰开那半个月饼，里面已经生了虫。把虫抠掉，我津津有味地把那半个月饼吃了下去。

在五个孙子里，奶奶最疼爱的是我，大概是因为我“少多疾病”吧。在不到一岁的时候，我经常生病拉肚子，没少吃药打针，也不见好转。还经常哭闹不停。有先生断言，这孩子即使能活下来，也难成人，会“前鸡胸后罗锅”。那年正月初一，外面下着大雪。许是我的哭闹把父亲折磨得实在烦透了，就一把把我丢在门外的雪地里，说“不要这孩子了”！奶奶把我给捡了回来，啜泣着说：“不管咋着也是条命啊！”从此，奶奶便格外疼爱我，寸步不离地带着我。

奶奶感动了上苍，我的病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好了。哭闹也更变本加厉，尤其是不能看见荤的东西。比如，家里偶尔杀只鸡或逮些鱼，从开始收拾起，我就嚷嚷着要吃。一天，奶奶心疼地对父亲说：“这孩子恐怕是口馋了，你去割点肉给他吃。”肉没舍得割，父亲买回来一副猪心肺。母亲用搪瓷茶缸在灶火里煨了，也没什么油，汤汁黑乎乎的。我竟然吃了满满一大茶缸。从那以后，我不再哭闹着要吃的了，但是，荤腥儿一类的，除了鱼以外，我都不沾了。

我一哭闹起来，便会纠缠奶奶，有时会连推带搡。奶奶很有耐性，纵然气得老泪横流，也很难舍得打我一下。

奶奶有炸油条的好手艺。那时，谁家生了孩子，或要给生孩子的人家送礼，便要炸油条，就会请奶奶去。奶奶不管到哪家帮忙炸油条，都会带上我。这可能就是我记忆中的童年没有太多饥饿感的原因吧。

奶奶不识字，但会讲很多故事，像《牛郎织女》《白蛇传》《孟姜女》等，奶奶还会说《芝麻开门》。很多年以后，当我知道《芝麻开门》就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是出自《一千零一夜》时，我不得不无比惊奇。

奶奶讲的很多故事，我百听不厌。有意无意中，奶奶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勤劳善良勇敢的种子。

打记事起，奶奶就是一副老太太的样子，但是总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绾个鬏儿，别上簪子，戴上发网。冬天，要包上黑头巾。

奶奶一生清苦。三十来岁时，爷爷和两个姑姑在1959年的大饥荒中饿死，剩下她一个人拉扯着十几岁的大伯和我父亲。

奶奶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唯一的一次，是我父亲用架子车拉着她到40里外的县城看病。就是那一次，奶奶被诊断得了食道癌。在家里熬了一年多，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奶奶去世了，年仅61岁。

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年，我考上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读大学本科的人。村里很多人悄悄议论，说是奶奶埋的地方风水好，地劲儿使到了我的身上。

奶奶去世已整整三十年了，我在离奶奶千里之外的省城工作也二十多年了。奶奶的其他子孙、重孙，都用上了当年奶奶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手机，偶尔还会坐上飞机或者高铁，北上北京，南下上海。

如今，月饼已成为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应节食品，很多人嫌太甜腻都不吃了，而我每年中秋节都会吃上一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