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利明

实在是暑气难耐，这个夏天又穿起了花裙子，去年姐姐赠予时，被我随手挂进衣柜。那些繁复的花色，从光阴里枝枝蔓蔓地延伸出来，袅娜着穿上身从街头走过，心情重拾少时滋味。

有一年，妈去外地探望病重亲戚，爸一个人在家收麦子，直忙到夕阳洒满长街，才唤醒睡在麦秸堆里的我回家。好多天了，我像个没娘的孩子，家里人都忙着干农活，顾不上照管我，可我还是很长记性地走哪都没落下我的花衣衫，坐到饭桌前依然左手拿着，右手用勺子吃饭。爸说放凳子上吧，我嘟着嘴不愿意，这是妈给我做的。的确良的柔粉料子上，印染着桃红碎花，元宝领，乖巧的小女孩就该是这个模样呢，直到现在妈说起来眼里仍旧满是怜爱。

满月时去外婆家小住，妈把我打扮得很光鲜，相框里的老照片虽然是黑白照，妈也很认真地指着告诉我，你看，粉色的缎子帽，嵌着白兔毛，桃红罩衣，葱绿线裤，大红毛毛头鞋，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活似洋娃娃，抱出来，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

那个特殊年代，年轻女子只能穿白灰黑蓝的衣服，妈的青春从未晕染过艳丽色彩，吃白面条，喝米汤，啃馍馍，嚼咸菜长大的我，在妈的眼里是朵花。长成少女，我只喜欢素净的衣，浅蓝、淡黄、纯白，昔日的鲜艳已是百般俗气，春节前进城买新衣，妈挑了件西瓜红的羽绒服，我扭头就走，不再乖乖地任她装扮。日子清贫，有了弟弟后一年难得添件新衣，穿的多是亲戚们的旧衣，也不尽是衣大袖长的，表姐的姑姑在西安，买了许多时髦靓丽的给她，大姨捡了件花蕊黄的衬衫送我做生日礼物。

以现在的审美角度评判，那件花蕊黄的衣也不失时尚，我更喜欢点缀在衣襟上的精致小扣子，小巧的心形折射出闪烁晶莹的光泽。当一个女孩真正长大的时候，大红大绿就显得过于肤浅，清水芙蓉才美好。妈给我讲，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一米七二的个子，九十斤，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耷拉到腰后面，公社里选出两个女兵去部队，我是其中一个，最后因为没文化被刷了下来。我第一次仔细打量妈，腰身圆润，面色黑黄，双手粗糙，那套军装如果现在穿在她的身上，活脱一枚橄榄。就连她引以为豪的大辫子也已剪去，留着农家女常见的短碎。我们的青春理想都曾富丽堂皇，美丽也各不相同，妈也渴望过一抹动人色彩的飞扬，方能彰显满怀的信心和希望，可她经历过饿得吃树叶草根才能活下去的岁月，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翠欲滴的大好年华就那样萧条黯淡。

妈见过的最好青春，是姹紫嫣红开遍，乡间土地，唯有花色最潋滟，即便走到凋零时刻，也毕竟轰轰烈烈地美过。她遗失的心愿，错过的情怀，一点一滴地弥补给我，那是她希冀中的精彩呈现，被面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枕头上是手绣的芍药，就连冬天保暖的袖套也是艳艳的。直到十八岁生日拒绝妈的盛情之后，衣服由我自主选择，清一色的素衫，淡如画里的水墨，天空的云影。多年后，我买了暗红的衣给妈，她欢喜地看了又看，只对着镜子比来比去，还是收了起来。妈六十多岁，带她飞去南宁旅行，买了件图案鲜艳的卡通沙滩衫，又选了套嫩红的上装，鹅黄的裤子，到处拍照留影。照片中的妈，看上去拘谨腼腆，带着一丝丝可爱的羞涩。

亲爱的妈妈，青春只是路过，人生中的每一段行程，都可以美得花枝招摇，勇敢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