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时光雕就的古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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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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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糕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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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初冰和她装了义肢的城里丈夫一度让村里人羡慕——一个城镇户口远不止抵半条腿——人们的意思是说义肢丈夫戴新月配初冰绰绰有余。初冰是五姊妹中长相最次的,脸部遗传了父母的缺点没做出任何弥补,然而她嗓音柔细,个子娇小,一身妖媚,挺着胸脯翘着屁股,走路像是扭秧歌,走慢扭慢,走快扭快,尤其是甜美的笑声,掺杂着放荡,像冰淇淋面上抹了巧克力,余味无穷的。

戚念慈说她有心计。换种说法就是情商很高,她走哪笑哪,小眼睛弯弯的,像一脉清泉淌过。初冰不想过农民生活,老早就清楚自己要嫁到城里去,她的身体和性格双双早熟,初中毕业后就着手她的目标计划,经常走四五里地去镇里东看西看。后来找到一份工作,早出晚归,没多久就住到镇里去了,一年后就嫁给了她的雇主。

那是1986年,武打片流行,录像带和武侠小说租售兴起。初冰在录像厅里传出的武打声中逛街,按奶奶的吩咐买对联年画。她的身材早已经引起了小镇青年的注意,有几个人想以恋爱的名义玩一下她,都没得逞。因为这个满脑子现实的乡下姑娘,知道小镇青年的优越感,以及他们对乡下人的歧视,她知道什么样的天平不会倾斜。当她看见戴新月那条空空荡荡的裤腿,就知道一个重要的筹码已经压在了她这边。

那个雪后初晴的上午,气温回升,不时有融化的雪块从树枝上掉下来,屋檐上的冰凌开始滴水,来往的人使雪泥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照相馆门口,一个男人正将广告纸糊上橱窗,他样子不老不少,剪着平头,国字脸,两道剑眉,体格健壮,左腿却是虚的——正是这根空荡荡的裤腿带给初冰信心与希望——他动作缓慢庄重,细心地抹平哪怕是一点气泡、一道皱折,如果说是他腿脚不便的原因造成某种慎重的错觉,他脸上的表情同样专注认真,好像内心在做某种祈祷——后来她也知道,事实上他的确在祈祷,他已经30多岁了,他鼓起勇气这么做,希望能如愿以偿。

许多年后,初冰仍能一字不落地背诵那纸招聘广告:

本照相馆诚聘女性助理一名,要求未婚,健康,善良,身材苗条,五官端正,户籍不限,学历不限,年龄18—30岁,无不良嗜好。

她当时就站在一边,目光圈住他带鬓角的侧脸与肩胛,她被什么东西打动了。她默默地等他张贴完毕,跟他进了照相馆。半个小时后,她就成了那个眼睛安静、嘴巴寡言的摄影师的助理。直到结婚那天他才告诉她,一年前的招聘广告,其实就是征婚启事,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助理,他找的是伴侣。

她说她早就知道,那一看就是征婚的,她在他贴那张东西的时候就爱上了他的侧脸。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大多数时间沉默,但不阴郁,看起来像个哑巴,直到他们有了儿子,他的话才多起来。以前镇里人说,从没见过这么孤僻的退伍军人,不跟任何人往来,也不和姑娘约会,但后来算是从战争那方面找到了原因——人们开始去理解他内心的创伤,对他分外友好。过了些年,人们有的忘了这些,有的不知道这些,他再次成为小镇怪人。他从来不讲那场战争,从来不讲他的腿是怎么回事。父母当年送他去部队镀金,没想到真的碰上了战争,上了前线。她也是当助理很久后他才告诉她,在一场极为残酷几乎全军覆没的战争中,他的左腿扔在了战场上 。

无论如何,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将她和他那辆耗了不少燃油的列车扳进了正轨,一口气轰隆隆地开进了婚姻的终点。

谁也没料到初冰能嫁到城里去。一些出于嫉妒的人在那条空荡荡的裤腿上找到慰藉,最后发现其实那不过像初月半边光溜的脑袋,根本不算回事。这个叫戴新月的家伙有足够的资本填充空裤腿,他有勋章——虽说那块东西已经生锈兑不了一分钱,他有津贴,而且他模样周正,装了义肢后四肢完整,简直算得上仪表堂堂,孔武有力,于是人们又说,这个乡下姑娘是女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这都归功于初安运的坟址选得好,庇佑后代。

大家都眼见初云初月初玉的好日子,只有初雪,高考落榜后一个人跑去上海,很少回家,人们不太清楚她的状况。在戚念慈的葬礼上,人们最想看到的是她,那个小时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蚌壳的大胆姑娘,会带几个人回来奔丧。

现在还没有真正的热闹可看,初雪回来最快也是晚上。所以人们饶有兴致地盯着搭灵堂的人,看他们怎么将巨大的帐篷支起,挂上写着“奠”字的白纸灯笼,灵堂里烧起蜂窝煤炉和柴火堆,供看客和帮忙做事的取暖。写着沉痛悼念的充气拱门一路摆了几里地——过路人一看便知道这是花大钱的豪华丧事。

早饭后铳炮响起,哀乐浸染每一片雪花,仿佛下的不是雪,是哀伤——但这又夸大了事实,除了新到的奔丧者用说唱般的夹叙夹议惹得大家陪着落几分钟情不自禁的泪,其他时间甚至都是欢乐的 。

一百零五岁的阳寿 , 真正的喜丧, 莫伤心哒。 人们这样安慰死者亲属,于是大家的言行就可以不加掩饰地欢乐起来,毕竟各自忙着挣钱,联络少,好久没有见面,出外涨了见识的要显摆见识,赚了钱财的要炫耀钱财,添了儿孙的要展示儿孙。于是人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在火炉边围成一朵花,抽烟喝茶,嗑瓜子嚼槟榔。

戚念慈则舒舒服服地躺在她的楠木棺材里,身上覆着凌罗绸缎,脸上盖着她常用来揩迎风泪的白手帕,静静地聆听着周围的声响。第一次在初家大事中缺席——事实上也没缺席,她还是主角——如果她能起来张罗自己的丧葬,她一定会拄着拐杖,小脚钉在地球上,大刀阔斧地调摆,减少酒席开支。

鲍鱼海鲜芙蓉王茅台酒都要不得。河鲜加白沙烟加南州大曲顶好的,我想早点入土,七天酒席改三天, 一天几十桌酒席四天要节约一大笔。还有啊,戏班子唱一天八千七天五万六,改唱一天孝歌子又省下五万。照我说啊,天又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得去就行了。

人们对戚念慈的了解正确,吴爱香后来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只不过晚辈们还是要大操大办。王阳冥拿出十五万交给治丧督管,基本上承担了全部费用。吴爱香说婆婆是选择有意悄悄离开的,她不想要别人送终,送死者她受不了,让别人看着她死,她也受不了。她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离开,她逗留了一个世纪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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