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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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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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不久,在一次极为普通的聊天中,婆媳俩进行了一次长谈,戚念慈向吴爱香交代了后事,除了节约丧葬安排——她有那副楠木棺材心满意足——她第一次用她枯槁的双手捉住儿媳妇的手,四根枯藤绞紧摩挲,发出砂纸似的声音。她像一艘打捞上来的古老沉船,平静黯淡,用充满历史况味的语调肯定了吴爱香为这个家所做的付出,说她是了不起的女人,晚年会有好福享的。 不过,戚念慈这一次没说准,这是后话。

吴爱香复述这些时五官紧缩,拧出一些泪水,看起来像是喜极而泣。

亲戚们像一群发现食物的鸟,叽叽喳喳地扑过来,初来宝本能地做出了躲避挨打的姿势,垂下头,双手抱住脑袋,眼睛上瞟。

女亲戚们一身脂粉香,脸上有夸张的热情。来宝脑海里闪过动物世界的画面,他想她们不是那种吃虫子的小鸟,而是扑向腐尸的秃鹫,一个个翅膀宽大,目光尖利。她们轻轻地啄食他。摸他的肩膀,捏他的头发,抓他的手臂,还有人拍了拍他的脸,意识到他不再是四五岁,而是个大小伙时,突然停止了动作。

那些手收回去了,手开始互相友好的搓摸,嘴里不停地说话,来宝一句也听不懂。他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多亲戚,有的是第一次见面,有的好些年前见过,都是奶奶的娘家人。她们聊着,眼睛却盯着他,他知道他们仍然在谈论他,他听到了父亲的名字,她们惊叹他背影跟他父亲一样,都有板栗后脑勺,头发自然卷,但也就这两句,便迅速转移了话题,几声叹息像风过松林。

他撇下她们,抓起一把香烛,长明灯前的香烛快烧完了,如果不及时续上,灯一灭,死者就会眼前漆黑看不见路,掉进什么地方淹死。这是香烛师傅教的。他牢牢地记着这一点。他尤其知道,奶奶的小脚走路本来就不方便,他可不愿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要她平平安安地去到她该去的地方。

来宝,这几天你就好好当孝子,香烛你莫管了,那边有香烛先生。

他只顾往棺材边走,仿佛用耳朵看路,听不见别人的话。他想起奶奶在太阳底下洗她那双奇怪的脚,像两块糍粑,两只小白鼠 。

我这双脚啊像你这么大的时季就缠上了,天天疼得哭哩,奶奶是笑着说的。

奶奶为什么要坚持做一件那么疼的事情,来宝这么想时,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背迅速融化。六月间要是有这样凉凊凊里的雪花就好,热得出汗时有凉凊凊里的雪。

他已经看见一个人走近自己——楠木棺材外面那层黑亮的油漆像镜子,那是王阳冥花了三个星期,用了十桶油漆,在无风的太阳底下刷了80遍的效果,他没允许一粒灰尘沾上漆面——尽管它将会埋进黄土——人们说只有带着虔诚与感恩的心才能干出这么漂亮的活,稍有杂念、不耐烦、急于完工,油漆面上就会有颗粒,甚至会起漆皮。王阳冥的油漆深深地融入楠木,像雨水浸入土壤。

来宝一走近棺材,绸缎的红艳火一样映得他的脸也红了起来。他伸手揭开白手帕,看着熟睡者那张刀削似的脸,有点不相信那是他的恩妈。她好像年轻了很多,五官清晰,鼻子高挺,和初玉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雪天的缘故,她脸上又白又干净,嘴巴抿成一道弯,样子不像以前那么严厉,来宝,去把你大姐叫来,过几天就要出嫁了。不知道东西都准备得么子样了,他脑海里响起多年前恩妈对他说过的话,他记得她的声音,现在她像会随时张开嘴说出类似的话来。

那天下午他没看见初云,他在她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东摸摸西摸摸,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买这么多新东西,而且这些东西都要搬到别人家里去。后来钻进柜子,打开柜门时衣柜吱呀尖叫,像是被谁弄疼了,他使劲嗅柜子里的新衣,柔软的布料,以及那些男人绝不会有的气味令他昏昏欲睡。

我家有七个女人 一想到这个他就十分欢喜,他甚至拿这个数字向小伙伴们炫耀。他的婴幼儿时期几乎是在五个姐姐的背上度过的,她们背着他去所有她们去的地方。可现在七个女人只剩躺在棺材里的恩妈和坐在火炉边不断拧挤悲伤的母亲住在这个房子里,而每天起床报时报天气时间上床打嗝放屁的恩妈因为山坡上有个坑在等着她所以放弃了她所有的工作。过去他的姐姐们要么变成客人,回来客客气气地打个转,顶多睡一两晚就回到她们自己的家,而且她们的娃娃又哭又闹;要么就干脆躲在那台红色电话机里,时不时把母亲弄哭,人却很少露面。母亲不要她们寄回来的钱,她们说存着给来宝娶媳妇,母亲便又是一阵眼泪。

那台红色电话机沉默的时候,母亲总是忍不住要看它两眼,像是怕它寂寞。她过了很久才知道怎么用它,她恰巧认得电话号码那几个数字,所以她也会拿起电话喂喂叫,好像在地坪里大声喊谁回来吃饭一样。来宝在的时候,母亲就把听筒对准放他的耳朵上,他听见遥远的女人的声音,当她说她是谁的时候他完全听不出来,慢慢地,他从这些陌生的声音中重新分辨出他的姐姐们,他觉得忽然多了几个从不见面的姐姐。只有初雪很少待在电话里,她喜欢外面,她一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爬树掏鸟窝去了,也许她和狼在一起。她以前总是说她要去看野生动物,要去原始森林里养一群狼——她要带那些狼回来,恩妈肯定不敢用拐棍把它们像赶狗一样赶出去。

在衣柜里东嗅西嗅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十多年,那一天来宝第一次挨了母亲的打。他将那些散发异香的衣服一件件穿在身上,身体臃肿无法挪动,于是在新布料和香粉味中睡着了,也许带着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懂的伤心。

来宝,你在哪里?快出来,他在睡梦中听见母亲的声音。他们在找他。他们有点着急,恩妈已经开始有了责怪的腔调。

柜子门打开了,初云满脸惊恐像见到了鬼。母亲过来了,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不是因为他弄脏了新衣,不是因为他害得大家四处寻找,而是因为他将初云的胸罩戴在头上扮飞行员,气哭了初云。

那天的事他一直没明白,后来他娶了一个女人,才知道那东西不是戴头上,而是给奶子穿的。如果我穿对了,就不会挨打了。他将娶来的女人的胸罩戴在头上,他以为这是惩罚女人的方式。可是他娶来的女人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模仿他,把他的红三角裤戴在头上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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