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芦 苇

初秋，村庄会被青纱帐包围起来，如果在空中适当的高度，以一只鸟的视角俯瞰下来，大片的绿裹拥着一片白墙红瓦，煞是好看。从村庄四射出去的路，温柔地割开这青纱帐，就像裁剪开绿色的帷幕一样。

人走在这路上，如一只移动的甲壳虫。

我常常就是这样的“甲壳虫”。我喜欢在青纱帐里到处游荡，有时挎着竹筐，顺便割点猪草。有时什么也不做，慢慢悠悠，插着裤兜，从一处青纱帐穿行到另一处青纱帐。

玉米们总是站得笔直，列队欢迎并接受我的检阅，玉米棒子是它们怀抱着的“钢枪”。高粱们害羞，红着脸，微微垂头，风来，轻轻摇晃，低声私语。麻雀们成群结队，大摇大摆站在高粱穗子上，低下头偷吃一口，抬起头叽叽喳喳。我抬手吓唬一下，它们呼隆隆飞走，在空中盘旋一会儿，又落下。

村人扎的稻草人，一点儿也不管用，有麻雀会落在稻草人的头上、胳膊上，明目张胆示威。它们鬼精鬼精的。

青纱帐，是隐秘之地。祖母在世时，曾说过抗日战争时期，她和父母在青纱帐里躲鬼子。茂盛的青纱帐，提供了最安全的庇护。祖母的故事启发了我，我每每做了错事，必定要受到母亲笤帚疙瘩的问候时，就躲进青纱帐里——家在村郊，出院门十来步就到。母亲遍寻我不得。估计母亲气消了，才低眉垂眼磨磨蹭蹭回家。

在青纱帐间，我一个人蹦蹦跳跳，不时俯下身，折一支野花，幸运的话，会在玉米棵下，发现一只野西瓜或野甜瓜，便高高兴兴啃了。我把它们认为是大自然送给我的礼物。即使没有瓜，也有东西可吃。折一根玉米秸，撕去外皮后，一点点咬，慢慢咀嚼，像甘蔗一样甜。

有时我大声唱歌，班上的同学总嘲笑我是乌鸦嗓。这里，玉米不取笑我，高粱不取笑我，燕子们不仅不取笑我，还站在电线上，排列成五线谱，根据我的歌声谱成曲子。偶有一只野鸡，不知躲在哪里，咯咯几声，为我伴奏。

有时，吹刚学会的口哨。

如今，在老家，初秋，青纱帐依然会从田野上站立起来，葱茏如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城市，我眺望故乡时，这片青纱帐依然会染绿我的心。我依然能从中看到我的脚印，就和我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我觉得这世上有两个“我”，一个面目沧桑，在城市的高楼间忙忙碌碌；一个固执地停留在童年，在青纱帐里，迎着秋风，唱着歌一路奔跑，那四散的歌声，把周边的玉米棵撞得东倒西歪——那快乐，是郁郁葱葱不停生长的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