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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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籽像阵雨般落下来。

黑夜喧嚣、寂静。

初来宝听着瓦屋顶上密集迅疾的噼哩啪啦声睡着了,半夜被尿胀醒,外面死一样的寂静。打开后门只见满天飞雪,地上全白。小便在雪地上冲出一个黑洞。

这一夜被窝里没有赖美丽怎么也暖和不起来,脚一直是凉的,他望了一眼暗黑的山林,他想赖美丽没有他肯定也睡不热。于是裹了被子借着雪光去山里找她睡觉。他转了很久没有发现赖美丽。他听了一会儿自己的喘气声。积雪已经深到膝盖,棉花大雪好像要把他就地埋葬。

他想起赖美丽说,她会藏在谁也找不到的方,她做到了,他觉得她真了不起。他从小跟恩妈在这片山里进进出出,他熟悉这儿,就像熟悉赖美丽身体的版图,可她藏得连他也找不到。

明天谁也找不着她,过了明天就好了。他带着赞许的心情离开山林,回家躺下时他听到公鸡打鸣,被窝里空空荡荡冰冷刺骨,他抖个不停。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雪已经停了,妇女主任从一辆满是雪泥的面包车上下来,依旧春风满面。发现赖美丽不在屋里,她笑眯眯地问来宝,来宝只是摇头。她又笑眯眯地找吴爱香,吴爱香甚至都没有看妇女主任一眼,慢吞吞地从这间房忙到那间房,对儿媳妇的失踪没有任何评价,最后要妇女主任去问她奶奶——这时戚念慈已经死了三年了。

赖美丽成功地躲过了明天, 她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去山里找她,大雪覆盖下一无所获。三天后雪化了,人们看见她倒在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脑袋冲着家的方向,手伸向前抠进泥里,地上一片红。人们分析她可能是当晚生产发作出了事。

大雪使戚念慈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等到前来跪哭送别的晚辈。不过她一向有耐心,躺在暖和舒适的楠木棺材里面不改色心不跳。

来宝将白手帕重新盖上奶奶的脸,就像他每次看完别的死者一样。然后给奶奶换了香烛,加了松油。

恩妈呀,初冰的哭声与一身风雪同时飘进灵堂,像京戏里哭灵的,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棺木。前头眼泪干了的亲属又陪着哭了一回,看客也跟着抹一回泪——她们就是奔这个来的。

初冰穿着黑色的短羽绒衣服、牛仔裤和雪地靴,趴在棺材上的姿势依旧看得出身材,妖娆比往日成熟。她翘着屁股,没干过农活的手指尖尖的,像鸟爪抓着树枝那样抓着棺沿。她揭开了来宝刚盖上的白手帕,哭得好像要和死者一起睡到棺材里。

人们及时拉起她进行劝慰,她频频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小纸巾,擦泪擤鼻涕,很快止住了悲伤。她正式说话的第一句是 “戴为还在箴言中学,等下跟他爸爸一起过来”。于是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儿子在全市最好的中学读书。

她抹干眼泪,迅速融入亲戚中间一一问候,把快活的气氛推上了一个小高潮。其他远近的亲戚基本都在第二天下午赶到。初雪和初玉都是一个人奔丧,少了看点,人们不免略有失望,甚至觉得连这次豪华葬礼都要打点折扣了。但这两个大城市回来的孙女果然也带来与众不同的气息,她们不像其他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尤其是初雪,黑呢大衣灰围巾,光腿配长筒靴,露出一截肉。初玉也是薄袜配靴子,光脖子傲迎风雪。她们捏了捏戚念慈僵硬的手,都没有哭出声音来。

4

吴爱香裹头巾是守寡一年之后的事。有人认为,把头发包起来表示她对男人断了念想,暗示别人不要对她有什么想法,虽然她才三十出头;有人说她那是怀念自己温情的丈夫,因为初安运从城里带给她的那些围巾叠在柜子里,她从来没有好好用过,她不可能无端端系着漂亮的围巾去喂猪锄草给蔬菜泼粪,更不可能戴着那些鲜艳的、带着城里女人特点的东西在厨房做饭,至于收拾得漂漂亮亮,和初安运手拉手去个什么地方,那更是不可能的。

他们甚至都不曾肩并肩走路,偶访亲戚,要么像陌生人一前一后,要么干脃一个先去,一个后来。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要做出一幅让人相信他们是睡在一张床上,从不抚摸亲吻发生肮脏情欲的正人君子,他们是无性别的人。他们没有谈过恋爱,相完亲两人点了头,第二次见面订婚,此后再见两三回,在长辈们目光炯炯的洞察中,连手都没碰过就结了婚,并且验证了戚念慈婚姻靠的不是爱情而是运气 这句话。吴爱香就是有好运气的人。比起那些结了婚发现丈夫早泄、不举、阴阳人、性无能、性变态、性虐待、抑郁症、脾气暴躁、滥赌爱嫖、好吃懒做的妻子,她的婚姻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虽然时间不长,和初安运的那十几年光景,抵得上一百年,她相信这段幸福婚姻足够她咀嚼到掉光牙齿。

这是吴爱香新寡时的恬静自信,她根本不在乎关于初安运的风言风语,虽然她心里会有短暂的刺痛,但往往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吐出去了。戚念慈将拐杖深深扎进泥土的时候,人们看到吴爱香把头埋进两膝一动不动。那时候她也许在想无论初安运去了哪里,他们曾经的幸福就是一块巨石永存。

她那时并不知道,幸福其实是一块方糖,回忆这根温暖的舌头,会将糖一点一点舔食干净,剩下的是更为缓慢的面对空盘子的时光。

她尤其没想到孤枕难眠与情欲搏斗的辛苦漫长。肉欲——那头非理性的猛兽会将人的灵魂撕咬得血淋淋的,白天灵魂恢复原状,晚上再被撕咬,如此反反复复,让人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女人们记得吴爱香第一次围裹上头巾的样子,那是一条薄软的带短流苏的橙色方巾,在她头上,像灰烬里燃烧着的不灭的炭火。谁都看得出来,那头巾不是胡乱裹上去的,是对着镜子耐心的结果。她仔细处理过头巾的每道皱折,像包粽子那样有棱有角,露出耳朵,在脑后系一个小结,手法工整十分很讲究。被橙色包裹的精致五官没有遗漏任何蛛丝马迹,看不出有什么欲念驱使。头巾遮盖了半截额头,缩短了她偏长的鹅蛋脸。

人们这才发现她是个好看的女人,是那种自己不知道自己好看,也对好不好看没什么在乎的人。她从没穿过对襟衣,一直是旧式侧襟掐腰,腋下系布扣,素色,与鲜艳的头巾形成巨大的反差,下身永远配长裤,女儿给她买的裙子,她都像当年叠围巾一样收在箱底——她始终是那副与初安运在一起时的打扮,除了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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