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难忘当年曳梢忙
春有百花秋有月(书法) 李庆方
交往有道
胡同里的秋天
初升的太阳(国画) 袁汝波
《艾迪的告别》:个体逃离群体的惊险故事
红色大夫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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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感激这个人,虽然后来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可能也是他人生河流中的一尾小鱼,连浪花都拍不起来的。但是我们互相温暖过对方,有过平和愉快的男女关系,不是那种爱得动刀子见血的感情,对社会治安与平静毫无威胁。正如他说我们是一对非常文明的、现代的饮食男女,还有好多人尚处在茹毛饮血的野蛮之中。

如果恩妈多问一句,我还会告诉她我在这家公司做了多久跳了槽。我获得了另一个更好的职位,这是第二个男人的作用,他的作用不是直接而是间接的,因为我跟他谈了两年恋爱。他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他对我的影响不是正面的。如果我不继续充电学习获得新的学历,我可能很难给自己开辟新的发展空间,其实这也是我们最后分手的原因。我的履历栏上的高中学历始终是他心头的刺,他并没有等到我一路自学考到经济学博士,没有哪一个男人等到这一天,因为在这十年里我记不清换了多少次男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从来没有停下来为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段感情伤感或痛苦过半天,我连哭都没哭过。对方流露出分手的意思,我就自动消失了,根本用不着他说出来。倒是我要分手的时候,被两个人纠缠索要机会,我走路不回头的,我可不想像《圣经》里的那个女人,一回头就变成了盐柱子。希望在前面,不是在后面,别说我凉薄。我不勉强自己,现在想起来,我是没有青春过,一进青春期就老了。第一次与男人谈情说爱像老手一样,这让我省下不少麻烦,多少人被情爱困在沙滩上,有首歌叫:死了都要爱。我就不能理解这种把爱放在生命之上的,尤其是女人,女人要紧的是事业,不是嫁人的事业,不是美貌的事业,而是像男人一样拥有话语权。恩妈把经营家庭当事业,妈妈把配合服从当事业。我们真的必须赞美她们是伟大的吗?古代人赞美的小脚,现代人看来是畸形。我从小就待在树上,离开地面看村庄,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去很远的远方,这不是马后炮。我是一路被轻视过来的,家里是从恩妈开始,别人带来的轻视更多。乡下人皮肤黑,穿得土,学历低,鲁莽,说不好普通话。正是各种各样的轻视形成了我的翅膀,方言早就不够用了。表达障碍,不瞒你说,方言乡音,在前进的路上碍手碍脚。它也是我努力甩掉的东西,我早就做到。但我知道那种艰辛的过程,也许某一天方言消失,愚昧和鲁莽也会同时不见。普通话和世界性的语言浸入乡村,也许会打开新的文明大门,那是我对乡村的期望。

我不想回来,那些视线被树林挡住的旧眼光落在身上简直是一种羞辱。他们清楚地记得你是哪一年出生的,谁谁谁家的孩子跟你一样大,心里掐指一算, 啊, 三十多岁的姑娘了还没嫁人生子,这一世还有什么救啰。我本无所谓做他们眼里的失败者,那些无关的人,那些火星上的生物,要命的是当你身陷这个环境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使用乡村的标尺。于是你的确量出自己的失败,你发现你有两个我,一个在村庄,另一个在城市。乡村的那个我一进城就自动雪化,城市的那个我回到乡村,就会被歼灭。这时候我才会理解恩妈和妈妈,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不是核武器,而是日积月累的文化。

他们一见你,总喜欢说你上树掏鸟窝像个野小子,说你在田里插秧屁股朝天根本不像个干活的,说你在教室里烤火惹起了火灾,说你将死老鼠盖在班主任的饭碗里。他们记得那些你自己早就忘了的事,好像是替你珍藏保鲜,等你回来就晾出来。我躲着他们去后山打发时间,但是山被挖空了很多,到处是坟墓。水泥路一直修到坟头,有的墓地像皇帝陵,围墙占领空地,雕龙柱竖起荣耀,有的整个坟堆都覆盖水泥,坟尖留块碗孔大的空。一撮青草出孔里长出来,到处是鞭炮纸屑塑料袋,还有放空了的烟花纸壳,野蘑菇几乎看不到了,再也没有了恩妈采蘑菇的好时季。荷塘也填,有两年回来到处是猪屎和苍蝇,猪们像唱诗班合唱团嗷嗷高唱。猪屎臭替代了荷花香,我只好待在我们的红砖老屋里。有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了恐惧与庆幸,我不是只怕黑和鬼,我还怕我被终身规定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

这是2016年的事情。一个天气恶劣下着冻雨的夜晚,初雪盘着腿坐在赖美丽陪嫁来的沙发上,赖美丽怀孕后经常坐在上面,坐出一个坑也坐塌了所有的弹簧,就像搭了一块布的木架子一点也不舒服,所以她过会儿就要挪动一下屁股,但她嘴上一刻不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把他当知己,或者说家具——人只会对这两样东西说真话,就像写日记一样。他张着耳朵,紧紧地注视着她的脸,看话语的豆子怎么一粒粒从她的两片红嘴唇里滚出来落在地上。她的腔调怪怪的,一开始是他听得懂的家乡话,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另一种陌生腔,他不知道那是普通话、上海话、英语几种腔调同时使用,他努力地用表情配合她的情绪,仿佛也在暗暗使劲。她以前的冲天短马尾变成了长长的马尾巴拖在后背,这么多年她没有换过发型,没剪过刘海,宽宽的额头露出来,好像宽银幕,随时会放出一场电影。她摘下烟灰色围巾时,他看见她脖子上有几圈细细的皱纹,脸上是平整的,单眼皮眼尾有点上扬,鼻尖和脸颊上分布数颗淡痣,仿佛正是这数颗淡痣使她散发与众不同的气息,它们文质彬彬,宁静而又深刻。

他看着它们,研究它们,被它们构成的图案吸引,有时像一头吃草的羊,眨下眼又变成一把砍刀,当她转过脸侧边的一半又像一只带把的梨子。这使他想起赖美丽,她脸上的斑斑点点更多更有趣,他可以在上面找任何的图像,连男人和女人一起睡觉的样子都有。她笑起来脸上就像羊群拱动,哭的时候就是一只山羊咩咩叫,她躺在棺材里平静的脸上永远停着一群麻雀,她闭上的眼睛弯弯的,像隐约的地平线。不过他后来也忘了这些,太多的死人面孔混淆了他的记忆,但那股身为香烛先生的骄傲始终是清晰肯定的。

初雪的声音渐渐成了背景。他忽然想象她闭上眼睛鼻不再呼吸的样子。他想只有那样她的嘴巴才能闭上,她也不用再怕黑怕鬼怕人规定她住在这老屋里了。外面起了大风,野兽般围着屋子嗥叫,巨大的叹息声落在瓦屋顶。雨扑向窗户,像百爪鱼贴在玻璃上蠕动。一阵更猛烈的风声。屋外什么东西哐当倒下了。忽然停了电,屋里一片漆黑。她停止讲话,直到他点燃从葬礼上带回来的蜡烛。她望着桌上的蜡烛。他像先前一样坐得笔直的,继续听她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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