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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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曾经在电视节目上看到初雪。她穿一套天蓝色V领中袖连衣裙,脖子上戴了一条细银链,梳着长马尾,脸上光溜溜的,两条腿并拢斜放着,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主持人。那是一档访谈节目。主持人恭恭敬敬地提问,她微笑着有问必答。她说的不是家乡话。她在节目上说的和对初来宝说的完全不一样,尤其是主持人问她相不相信爱情时,她说她不但相信爱情,而且相信爱情永恒,爱情本来是无价的,可惜现在的爱情都是明码实价。

主持人问:“在明码实价的潮流中是不是改变了看法,你是否依然相信爱情?”

她说:“这是一个想也不用想的问题,因为她至今还爱着十年前爱过的人,她经常梦见他。一个人一生只要深深地爱过一次,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三生有幸。”

你说正是这份爱情激励你一路到考到博士,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看来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

她说到她的爱情到最后就成了单相思,变成了她一个人的事情,即便是这样她仍然觉得非常美好,虽然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啊? 啊?”主持人说。

如果初来宝那晚认真听过初雪的话,记住了所有的细节,他就会知道她所说的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而且她从没对什么人倾心。

主持人换了一个话题,据我所知你出生在一个贫穷的乡村家庭。那么在你的家庭中,有什么人对你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人们看到初雪略一沉吟,表情冷峻了几分,似乎首先对她下面要谈到的这个人先肃然起敬。她慢慢张开嘴说起了她的奶奶,说她受她奶奶的影响最大。她奶奶是一个传统的小脚女人,清朝的书香门第,识字、画画、写诗,后来家境衰落,嫁到大户人家,战争、饥饿、土改、大炼钢铁,也是浮浮沉沉,几起几落,但奶奶撑起了两代家庭。她教我不做哭哭啼啼的软弱女人,天塌下来也要用双手撑起。我遗传了奶奶的性格,我爱我奶奶,也非常想念她。主持人为奶奶喝彩之余,又问了些妇女小脚的问题,因为这是三八妇女节的一档子女性节目。

一个人可能无法与时代抗争,更不可能叫板庞大的社会制度。习俗也是一头凶猛的野兽,生理上的小脚不是最可怜的,女性精神上的小脚才是最悲哀的。初雪的回答赢得了现场观众的掌声。主持人带着圆满成功的表情对初雪表示感谢,初雪也说了句客气话,屏幕上打出字幕,主持人和嘉宾在节目导演策划的赞助名单中退场。村里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一些没看到现场直播的后来看到了重播,初家有人考上北京的大学,现在又有人上电视,他们再次认为王阳冥了不起,好像这一切全是因为给初安运选了一块好地。

8

按照初医生的严谨按计划,两人在早上八点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初云习惯了乡下敞开的环境,县城巴士的玻璃窗户从不封闭,也没有这种在地底下穿行的怪物。地铁前行,窗外墨黑,乘客屁股挤屁股胸贴胸,肉身随着车速摇摆,戴耳机面部发呆的、看手机的、窃窃私语的、闭目打盹的,都仿佛在摇篮里一般平静安详。他们几乎都是年轻人,健康有朝气,姑娘们都很好看,说话声音悦耳,聊的都是她从未听过的东西。没有人看她一眼,她说土话的时候没有遇到好奇的目光,也没有人嘲笑她难以掩饰的外地人的惶恐,于是她眼睛睃来睃去,大胆地观察打量这些新鲜人类。

她注意到姑娘的粉妆,淡淡的腮红、鲜亮的嘴唇、描画得神采飞扬的眼线 ,她们时尚的衣服、露出脚踝的短袜子、彩色的指甲、各式各样的耳环。她过去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如今天全部都在眼前了。年轻真好,年轻又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好得不能再好。他们自信自在的样子让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青春白过了,想到北京之行的目的,心里忽然羞愧起来。你会发现北京有大把比复通输卵管更意思的事情,她似乎隐隐明白了初玉的话,意识到正是那些有意思的事情,使眼前的面孔这么年轻放亮,他们都在北京谋求老去。北京的老人她也见了,他们的老又和村里人的老不一样,他们的老里头没有宿命,而是豁达坦荡,是他们在公园相亲市场为子女找对象时的理直气壮。关键是他们不服老,老太太穿得桃红柳绿,极力呈现年轻时的美貌,不让岁月盖住过去的光芒,老头子穿着对襟唐装,在公园里唱京剧打太极遛鸟逗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他们的表情说着这样的语言。

地铁停靠或启动时,她总是失去重心,随着柔软的人墙摇摆,没有跌倒的空间,有时候双脚都悬空了,身体飘忽。她想到关于北京地铁女人被挤怀孕了的段子,注意力这才集中到自己的身体。这才意识到她的胸紧贴着一个男人的肩膀,右边臂部死粘着另一个男人的前胯,左边是女人压迫的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顶着她,她认为是哪一个起了淫心的男人,她没有办法动弹,连头也回不了。这边姑娘淡淡的香水味在混浊的空气里缓解压力,那边一股带着韭菜小笼包味道的呼吸喷到她的脸上,不能动弹,默默忍受装出没什么的样子,这时候便有受刑的感觉。她看见初玉双手抱胸,昨晚聊得太久影响了睡眠,她这会儿正站着打瞌睡补觉,淡蓝色的眼影仿佛梦境,睫毛不长,但是密密地覆盖出一条弧线,身体随着地铁一摇一晃。她脸上也有几粒清淡的痦子或雀斑,使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初云穿过间隙望向漆黑的窗户,霓虹灯广告牌打破黑暗满窗彩色的图案,她根本看不清内容,只觉得呼吸加快,额头冒汗,脑袋一阵晕眩。也许她做出了要呕吐的样子,身边人赶紧往后挤退。

一趟地铁让她疲惫不堪,回到地面开始真正的晕眩,不知道东南西北。她感觉繁忙流动的马路和拥挤反光的高楼大厦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将她吞没,一种说不出的惶恐阻止她继续前行。

我们回去算哒,我真不是来耍的,天安门也不想看了,一块空空荡荡的广场没什么好看的,故宫那些空房子阴气太重,长城我也不去了,不就是些烂墙破砖头吗?电视里一报天气预报就看得见。

初玉没吭声,抬腿进了包子店。

你能忍受手术刀在你身体上划一刀又一刀,因为你认同这些,你忍受不了城市的发达与文明。你是从心里抵触,你也是二十一世纪的女性了。要真是为自己活,就不能老是停留在发挥生育功能上。想一想假设复通成功,再生一个孩子,把屎把尿,孩子还没断奶你头发就白了。这是什么活法?等初云吃完碟子里的咸菜和包子,初玉又劝说起来。她知道,乡村妇女并非智商天生低下,如果她们同样受到高等教育,像种田一样耕读书本,获取知识,她们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肯定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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