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片刻她觉得泄气，因为初云的眼睛里看不到受到启发的灵光闪现，她甚至会跟初玉主动分出级别等次来。比如你们有知识的人，你们有钱人，你们城里人等等，初玉听了心里不舒服。她记得小时候初云辅导她的功课，数学题，猜谜语，脑筋急转弯等等，她脑子非常灵活，她还得过学校的红花奖励。结婚后她放弃了识字，忘记了自己是认得字的，孩子读书以后，她连短暂的说明书都不看，儿女一度以为他们的母亲是个文盲。她自我放弃那么多年，现在要找回自己，可惜依然是一种错误的方式，你们这些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她被她那种口吻扎伤。

初玉这时听出来她语气里的抱怨，过去她从不这样，因为她性格隐忍。也许她感觉到妹妹尖锐的言辞，多少有些看不起她脑子里没货，而她脑子里没货，就是为了让妹妹们脑子里有货，如今她们确实有货了，却开始对这没货的说东说西近乎指责。初玉虽没说过乡里人，但她的态度里已经表达了对乡里人的另当别论，好像她们不曾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在一个奶奶的严厉注视下成长，好像她们不曾被同一个父亲抱过亲过撒娇耍赖，被同一个母亲唤过小名。初玉考上大学离家之后，一年年变化一年年疏远，她也不像小时候去初云家要住上几个晚上，嚷着要吃这个吃那个，读了书做了城里人之后不怎么来，来了勉强吃餐饭就走了，吃饭前还将已经洗过的碗筷洗了又洗，凳子抹了又抹，好像她过去不曾坐在这些凳子上吃饭。她还叫她怎么穿，怎么保养，怎么吃营养，怎么样让皱纹晚些出来。有一回，她还说她的指甲里有黑泥为什么不剪掉，她怎么不想想，她要留着指甲干活的，她又不是城里人耍笔杆子拿手术刀的，她每天要和泥巴石头等一切坚硬的摧毁细皮嫩肉的事物打交道。

看到初玉那么理直气壮地用她的文化知识对她说那么多高深的道理，初云心想，如果她体验过泥巴和冷水对皮肤的破坏，懂得乡村妇女剪掉指甲，只能用肉指尖与坚硬的事物搏斗，她如果懂得一点生活的艰辛，就不会这么对她说话。初云想起这些令人不快的细节来，她想，我只是一个没文化的穷亲戚，这是事实。但出于某种对知识的敬畏，或者说久已有之的顺从态度，她还是习惯性地抿抿嘴，无奈无声地结束了一场本来值得深入讨论的谈话。

两人吃完东西依旧往天安门去。

长安街两边高大的玉兰树随街道绵延，肥硕的玉兰花像棉花般大朵大朵，香气扑鼻。当初云知道这就是课本《十里长街送总理》的地方，顿时热泪盈眶，她清晰地记得学这篇课文时她哭了，她仍然能够一字不落地背诵它。

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长安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东望不见头，向西望不见尾。人们臂上都缠着黑纱，胸前都佩着白花，眼睛都望着周总理的灵车将要开来的方向。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背靠着一棵洋槐树，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一对青年夫妇，丈夫抱着小女儿，妻子领着六七岁的儿子，他们挤下了人行道探着身子张望。一群泪痕满面的红领巾，相互扶着肩，踮着脚望着，望着。

她朝东看一眼看不到头，往西望一眼望不到尾，现实的街道比想象中的还要辽阔，像一条平静的大河。我回去就要告诉他们，我到了长安街。课本里写过的长安街，等来到天安门红色城楼，看见巨大的毛主席像，她的眼泪流下来。在北京，可以天天来天安门看毛主席，她喃喃自语。

据我所知，在北京生活的人，从没想过天天来天安门看毛主席，甚至一年也难得来两回。她跟她开了个玩笑，要是天天可以看毛主席，你还做不做复通手术。

北京是你们有知识的人待的地方，我这种没文化的，看一次毛主席也就知足了。

你错了，北京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都能在这儿创造价值，甚至奇迹，送快递的自学英语后来进了国际业务部，当经理，当月嫂的中年妇女拿起笔来写自己的故事。后来成了作家，机会像流星闪过，就看哪只手能抓住。我们医院一个护工，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资源之后，开了一间护理公司，专门为病患介绍陪护工作，兼做病号调理营养餐。越做影响越大。业务扩展到了别的医院。这些人都只有初中学历，但是他们并不停留在原地踏步。如果哪个女人除了两个孩子一无所有到四十岁之后却还想生孩子，那她连原地踏步都做不到，只有退步的可能。

我现在这把年纪了，干不了什么事情，更创不出什么奇迹。

我倒是认为，你复通手术成功，再生一个孩子，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她们的对话无论从哪里开始，最终都会回到复通手术这件事情上来，好像复通手术是个环心，外围的环径都是铺垫。初玉虽然说过并不阻止她做复通术，可是说起话来却是不依不饶，正话反话，真真假假，讽刺奚落，各式修辞，初云的想法仍然和刚来的时候一样，那股干重活的执拗劲大约只有她自己崴了脚闪了腰的时候才会中止。

出乎意料的是初云自己谈起了那个男人。那会儿她们已经看过故宫的空房子和皇帝的大龙椅，在颐和园昆明湖里划船。春光倾泻，微风舔皱湖水，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弧线。初玉给初云当解说导游，她说颐和园是慈禧挪用军费给自己建的超级大别墅，为自己六十大寿庆生，甲午战争的残酷使她的生日蛋糕都充满血腥味。

野史有说慈禧偷情怀孕的，清人笔记里写慈禧太后有段时间里喜欢吃汤卧果。汤卧果可不是树上结的果子，是一种点心菜，是北京人对水泼鸡蛋的叫法。慈禧每天早晨都要差人去饭馆买，饭馆里有个送货的俊俏小伙被李莲英相中了，经常偷带到宫里去玩。后被慈禧发现留在宫中专用，因此怀了光绪皇帝，说这就是慈禧非要立光绪为帝的原因，因为光绪是她的亲生子。

我在电视剧里看到慈禧吃饭每次小吃都有几十几个碗，正餐都有一百只碗摆得整整齐齐，吃不完的都给了宫女下人或者太监吃。世界上最好的厨子都在她宫里了，她犯得着去外面的馆子买吃的吗？她是不是偷情怀孕生下光绪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相信她会在外面买吃的。那外面厨子会做汤卧果，她这么大权力怎么不把厨子召进宫来，或者派人去跟厨子学做这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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