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静者心多妙 飘然思不群
山中日月长
步 行
土 壤(外一首)
花开富贵(国画) 吴根才
《好运和我都“鼠”于你》
一夜能走多远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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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面对有钱人家的物品,怕打碎怕弄坏的胆怯,她是有的,她担心打碎了,赔不起就只能天天给别人干活。有一回擦拭书柜,她打碎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瓷碟,她想扔了碎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正直的血液催促她诚实勇敢。过了忐忑不安的一个上午,等到雇主回家,她立刻如实汇报,并主动提出赔偿。雇主告诉她那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旅游纪念品,她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花了几千块钱从伊朗买的。人们的宽容使她感动,于是更加诚实敬业。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伺候人的低下工作,相反她从劳动中找到了某种尊严,是过去她不曾体验过的真正的价值感。她只遇到过一个挑剔的雇主,因为他们有一个爱吃海鲜的女儿,而她没吃过那东西,见也没见过,看到蠕动的贝壳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做成一道菜。那个骄横的小女孩每次因为海鲜的味道说些刺人的话,她只试了半个月就主动辞职,他们付了一个月的工资,她走时只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份。她认识了很多人,知道了不少故事,了解有钱人或糟糕或幸福的生活。可能是有的秘密痛苦没处诉说,有的女主人会让她停止干活坐下来喝茶聊天,当她知道女主人的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多边关系陷入淤泥难以自拔,她会对这富有的女人心生同情,也许富人流下的黄金眼泪,根本不需要她贫穷的同情心 。

我真羡慕你简简单单,清清澈澈。富有的女人对她说出这句话来,让她颇为吃惊。因此她知道有钱人不是没苦恼,但他们的苦恼与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哀是截然不同的。有钱人因为钱多带来精神上的痛苦,贫苦人家更多是吃饭穿衣的日常需求得不到满足,尤其是没钱治病的人。

她想起村里还有两个躺在床上的癌患,他们一到医院查出晚期便回来等死,忍受死前的痛苦折磨,已经全身浮肿呼吸急促,连棺材钱都没有着落。横竖一死,大家都能理解,花钱治病人财两空,避免家属背身巨债。每天都有人去看病人,出来描述他的情形,比如脸墨黑的,腮帮子都陷进去了,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第一次发工资休假,她回家给没钱下葬的死者捐了几百块钱,有些人跟着她捐,也有人表示,她抢了本应该是村领导带头表示关怀的风头,让某些领导感到难堪,说她进城不知道干什么营生,回来就显摆,谁知道那钱干不干净。这些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知道每一个孤身在外的女人必然会遭遇这样的揣测,好像女人只能靠肉体色相在别处立脚。她此前也曾和喜欢揣测的人们一道质疑别的女人,因此她没有格外在意,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靠近你,向你打听城里的生财之道,有没有可能多带一个人走。

整个村庄好像只有阎真清不管她挣的钱干不干净,或者说百分百信任她不会干坏事,她给他钱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问,似乎时间被折起来了,他还沉浸在此前不同意她出去的情绪里。他后来正儿八经进城,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当她的工作越来越走上正轨,穿着和外貌上发生改变的时候,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榆木脑壳也能在城里待下来。她还给阎燕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分期付款,因为女儿说宿舍里的同学都有电脑,学习更方便。那不过是一所末流专科学校,里面一塌糊涂,学生们花钱在那里浪费青春,但她仍然像对待一个名牌大学生那样对待女儿,叮嘱她无论如何要拿到毕业证。

我女儿在上大学,儿子已经是厨师了。和别人聊到子女时,她总是把上大学的女儿放在前面。本以为家政圈子女上大学的少,聊起来才知道别人的孩子在广州上海上大学,读金融学经济或计算机,真正金光闪闪的学历,也比末流大学多出几倍的费用。她不觉得被比下去了,阎燕的表现超过了她的期待,因为村子里和阎燕同龄的姑娘,不是初中毕业出去当服务员,就是十几岁嫁人走前辈的老路。说起阎燕的造化,人们还要谈到初家祖坟的影响惠及了阎家后代,细想想这也是八竿子打得着的事情,她毕竟有初家的血统嘛。

初云在城里租了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阎燕在周末坐两小时火车直接去她那儿,挤在一起,也懒得回乡下。阎鹰有自己的江湖。阎真清经常一个人守着那空瓦房,穿着鞋袜,像干部视察般从田地这头走到那头,看越来越茂盛的荒草开出华而不实的野花,他除了朝这些野花吐口唾沫,毫无办法。受他口水的滋养,它们看见他就俯拜谢恩。他把一朵朵野花想象成他的子民,欣然接受它们的臣服。

人们看到阎真清那副样子,不免议论他可怜的背影,那根孤独的电线杆,任何人都有资格垂怜他人的不幸,就像为哭泣的人递上纸巾。也有说他逍遥自在闲云野鹤的,好多人一辈子想的就是这样,在田园诗意间蹉跎终生呢。人们能知道的就有陶渊明,据说他那篇《桃花源记》写的就是他们的桃源县,这里的地况和文章里描写的一模一样,桃花源面对滔滔的沅江,背倚巍巍的山峰,走过桃花源牌坊,就是桃花溪水,沿溪水前行就是一大片桃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每个桃源人都背得这几句话。文章中的桃花源恍若仙境,而现实的桃花源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人们纷纷外出生活,只愿意死了埋在桃花山中。

他后来的想法就是踩着田埂歪歪扭扭地冒出来的。有一回他坐在母亲的坟头,在芳草萋萋中与其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他一直想给母亲修墓像立碑,用石头将坟地围起来以免别人侵占,一年推一年,为此他颇为内疚,后悔没将母亲遗留的钱用来造墓,交给妻子打理也不至于一个钢镚儿不剩。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彻底地信任过这个初家的大女儿,他时常会将他对妻子的态度归结于戚念慈的原因,初家一碗水不端平,严重地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不像王阳冥那样融入初家说说笑笑,也不擅于弯下腰讨人欢喜。

他在母亲的坟头一直坐到腿脚发麻,日头偏西,这时候他们的桃花源陷入一种忧伤的光芒之中,薄薄的雾层浮在田野之上。不管他承不承认,眼前景状的田园诗意击中他的心灵,或许他感受到的不是田园诗意,而是过去他不曾这么认真的审视周围的一切,忽然受此刻陌生华美的风景迷惑,仿佛田野不是用来劳作,而是用来奔跑跳舞的。他的心灵只震颤了一秒钟,脑海中想起某年春天,一个人在这片田野里被雷劈中,那具被雷电烧得焦黑的尸体破坏了眼前画面——那是他的父亲,他不是饿死的,他是在饥饿中出来找食物时被雷电击中——因为民间认为遭雷劈的人,是不积德没干好事得的报应,这种死法不好听。他对父亲没有记忆,有些画面都是听来的,他是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不幸被雷电亲吻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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