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嗓门第一次与音乐扯上关系，打破羞涩后恨不得用唱歌替代说话。走在路上嘴巴都不闲着，唱着唱着走过了头，唱着唱着把茄子当辣椒，唱着唱着有的女人吃醋了，因为老公和别的女人在网上合唱情歌，献花献吻，虽说是虚拟的情境，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但这种事情光想想就受不了。于是村里男人的手机开始出问题，烂的烂，修的修，有的换了好几回屏幕，不是女的摔就是男的砸，新事物惹得夫妻吵架打架，一向平静的生活有了波动。吵得厉害的，翻出陈年旧账闹起离婚来。有些女人暗自责怪初秀，要不是这个怀了野种的家伙把手机卡拉OK带进村里，我们过得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初秀一点都不生气。她就是什么都不在乎，只爱自己，出点汗就洗澡，身上又白又干净，脸上英气逼人。有人说她也是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像戚念慈那样不动声色。但是也有人表示，这么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未免用语过重，她还是个小女孩，看眼睛就知道她心地单纯，哪有那么多成年人的心思诡计。多数人是站在初秀这边为她说话的，即便她怀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等待她的不是家法，而是整个家族的关心与帮助，再过两天她的亲戚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碰面，一起商榷，处理问题，他们破旧、清冷的老屋里将再一次热闹起来。

盛夏酷暑，天都黑了，蝉还在一声声嘶鸣。初秀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像一只怪昆虫。从她这儿学到了手机游戏的女人烧煳了饭菜，一个还烧穿了锅底，正在挨男人的骂。初秀听着从中取乐。她爱看乡村夫妻吵架，看醉鬼耍酒疯，看暴雨怎么冲走来不及收起来的稻谷，无所事事地等着亲戚们回来。

初云第一个到家。她已经发福。谁都知道她与阉鸡师傅两地分居，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她看上去自足健康，人们知道她攒了些钱，资助儿子买房，替女儿买车首付，她为自己活的概念就是自己挣钱给儿孙花——孙子已经有了，儿子正在计划生二胎。她没有去带孙子，因为儿媳妇更乐意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阎燕嫁了人做了母亲，也没有叫她去带孩子，她的婆婆手脚麻利包揽了一切。她婆婆是个厉害角色，起先她儿子几次要结婚，她都挡回去了。周围到处都是儿媳妇娶进门怀不上孩子的，她不想遇上那种烦心事，姑娘的肚子一天不鼓起来，她就一天也别想嫁过来。所有的婆婆们好像开了会一样，姑娘肚子不怀上就不收进门，很快形成了风气，所以到处都是买一送一的大肚子新娘，偶有瘪着肚子过门的新娘反倒奇怪，惹人指指点点，姑娘自己和娘家人都有点抬不起头来。阎燕从学校里学了几句哑巴英语，到大地方不够用，回到小地方没有用，还不如参加一个短期培训出来当礼仪小姐的。她自己也没什么想法，在村里待了一阵，和父亲处不来，他酗酒后鞭打牲口，打得牢里的猪嗷嗷叫，大声骂 看我怎么骟了你，说完真的转身去拿他的那套明晃晃的器具，找半天想起早就卖给收废品的了。

阎燕去城里找工作，跟她母亲挤在一起。家政圈的女人们看阎燕是个好姑娘没什么毛病，便给她介绍对象，最后她相中一个在城里做快餐生意的乡下小伙。小伙起早贪黑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急着要信得过的人手帮忙，虽说不必懂英语，至少得有点文化，账目清楚，懂点管理。两人对上眼后就按风俗先订了婚，阎燕就留在店里收账，有时也帮忙打盒饭，小店打了润滑油似的这才运转顺利起来。阎燕像她母亲一样老实，账目一清二楚，一分不贪，两个人同吃同宿感情不错，过了半年快餐小伙子打算结婚。快餐老娘问阎燕，做那事儿的时候有没有采取什么预防措施。长辈跟晚辈这么直白的聊性生活也是罕见。阎燕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此前她没谈过恋爱，她全部的两性经验都是快餐小伙给的。她和快餐小伙一心扑在生意上，既没想过生孩子，也没顾得上采取什么措施。年轻人哪有那么多周密计划，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一起睡了半年，兵也没到水也没来，阎燕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又过三个月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快餐老娘将婚事一挡再挡，最后放出敞亮话：“什么时候怀上，什么时候结婚。”

阎燕的母亲着急了，去和快餐老娘论理，说自己的闺女健健康康没有任何毛病，月事正常，连痛经都没有过。

“她以前怀过孕吗？”快餐老娘问。

“这叫什么什么话，我家阎燕清清白白，恋爱都没谈过。”阎燕母亲回答。

那是两回事，有的是没谈过恋爱怀了孕的。

我闺女干干净净，没谈过恋爱也没怀过孕。

怕就怕干干净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两个人的事，原因也不一定出在女方。

问题一定就在女方，快餐老娘也急了。我儿子什么毛病也没，去年还让一个姑娘怀了孕，但两人感情不好最终分了手，这是活生生的证据。

阎燕母亲听到这个便低了头。翌日带阎燕去医院，全面孕检一切正常，把结果呈给了快餐老娘。后者仍然坚持原意。又过了八个月，阎燕有了动静，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才办了喜酒。子宫在婚嫁中的重要性似乎比从前更明显了。有些婆婆原本一直反对儿子喜欢的姑娘，一听说姑娘怀了孕，态度立刻转变，马上办酒结婚，我的孙子我当然要。

不用看顾小孩，初云轻轻松了，但也孤单。她是顶愿意去搭把手的。年纪大了不被儿孙需要的时候可能有点老朽无用的悲观，要不是家政圈有些聊得来的妇女有空一起跳跳广场舞，她都不知道怎么打发工作以外的时间。做饭越熟悉，需要准备的时间越少越不费神。她把孙子抱出来没多久便被召回去，儿媳妇怕她把小孩带坏了，两岁就要背唐诗，写写画画，这样的学前教育乡下奶奶无法胜任。所以她去看孙子就像探监一样，把吃的玩的留下来，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

初云带了些菜来，放下东西就开始做饭。屋子里久不住人，有股寂寞的尘土味。她什么也没问，首先给初秀做了一锅滋补鸡汤，香气飘了一屋，好像她肯定这胎儿必定是要留下来的，到时候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姨奶奶。

王阳冥第二个来到，他和初月平时是秤不离砣，但初月要留在家里照母亲，他只能单独前来。他也什么都没问，只是找些年轻人的话题，和初秀聊东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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