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郑风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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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氏一番心思哀转久绝,老沈并非不懂。他其实并未睡熟,或许是鼾声太大,把自己弄醒了。冯氏在门口踟蹰,老沈躺在床上,乜斜着眼都看得到,却也懒得说什么。他着实有些懊悔。本来,离婚已够随性,再娶就要慎重,不料再娶倒比离婚还要随性些。亏得父母均已辞世,不然还得被他气死。想到父母,老沈心中一紧,眼角也一酸。冯氏跟他说过,好歹算是明媒正娶,既然进了沈家宅门,做了老沈的正妻,该有的礼数便不能少,让他抽空带她回郑县一趟,在沈家祖坟前祭告一次,算是给祖宗一个交代。冯氏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态度却很肃然,要求又入情入理,当时他未及多想,便随口答应了,现在看来倒是极为麻烦——祭祖自有一定之规,本支本脉都要到齐的,挨了一枪的冯氏要去,打那一枪的奕雯也要去,同车来回,同地祭祀,冯氏是大人,想必不会计较,但奕雯能不能听话?枪她都敢放,还会不会做出别的出格的事?而且娶妇祭祖,不但本支本脉,旁支的沈姓人也要有人在。父亲沈圣衍一辈兄弟三人,圣衍为长,二叔圣承不说了,生死都不知道,三叔圣传家人丁兴旺,圣衍家却是单传,到了老沈这里,连女儿都只有一个。祖坟前,三叔家孙男娣女浩浩成行,可怜自家就三个人,还有俩是女的,真是自取其辱,不孝之至,愧对祖宗。早知麻烦这么多,又何必匆匆娶冯氏进门呢?人家自己大概都没想到会有如此好命,他倒是逞一时之快,弄得这般坐蜡。思绪及此,老沈再也不愿看见冯氏,连她身上隐隐袅袅的脂粉味都不想再闻。他已经忘了,这艳容霜还是他特意在汉口的“广生行”分店定制,专为今日娶妇婚典而备的。艳容霜香馥依旧,老沈的心态却陡然不同。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把冷冰冰的后背,留给了门口的冯氏。这个算是新婚的夜晚,两位旧人两两相背,就这么直至天明。

祖宗

老沈名徵茹。沈家祖居本在密县,数代先人农忙种地,农闲采煤,省吃俭用攒银子,到老沈曾祖父尚得公这一辈,沈家总算盘下口小煤窑,拿了县衙颁的矿照,当上了窑主。开窑那天,尚得为图个吉利,还请了本县最有名的“小八班”,一连唱了四天大戏。头一天唱的是《穆桂英征东》,第二天《樊梨花征西》,第三天《姚刚征南》,最后一天《雷镇海征北》。那时老沈的祖父秉耀公还小,也就六七岁的年纪,目睹了沈家开窑的盛况。直到他临终前不久,还能清楚地对老沈讲,那天唱雷镇海的,是豫西调名角、须生大王孟永清,一开场就是几句靠山吼:“刀劈三关我这威名大……”

秉耀有痨病的根子,又喜欢听戏,连说带唱比画过一番,不由虚弱地喘了几声,拄着盘棘拐杖定了定神,又道:“你还是个娃,现在还不懂。你知那叫什么?四天四台大戏,征东征西征南征北,这叫东西南北四大征,咱密县开窑讲究唱戏,图的就是东西南北四处发财,——你看我干什么?”

沈徵茹时年六七岁,黑眼珠骨碌碌转着,笑道:“爷,你又忘了。我爹说了多少次,不让说密县,让说郑州。”

秉耀便愤愤然吐了口漆黑的痰,骂道:“你爹那个王八蛋,跟你太爷爷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王八蛋,败家子!”

徵茹就笑起来,一双小手拉着秉耀,不让他再骂,秉耀气呼呼叹了一声,一老一少这才逶迤回家。秉耀依旧怒气未消,一路上痛骂儿子圣衍和父亲尚得。等快到家门口,秉耀忽地停下,皱着眉,手里的盘棘拐杖蹾着地,不肯挪步了。徵茹明白他的心思,就又笑道:“爷,你放心,你骂我太爷爷和我爹的事,我肯定不跟我爹说。”

秉耀大喜,便眉开眼笑道:“好孙子!爷还给你晒酱豆吃!”

秉耀是道光二十六年生人,沈家窑场是咸丰二年开窑,窑主尚得礼聘了工头张大,“四大征”唱过,张大领着十几个煤工开工,日夜劳作不息。密县煤藏量甚巨,采煤业自两汉发端,唐宋日渐风行,明亡清兴之际已是豫省主要煤产地,窑口林立,煤工云集。靠着开窑采煤发了财的不少,血本无归者也大有人在。很多窑场耗费半年人力物力,深掘入地数十丈,连个煤渣都不见。也是天佑沈家,开窑一月即产煤,不到一年,出煤无数,且开采顺利,平安无灾,获利甚多,沈家顿成小富之户。沈家兴旺,工头张大功不可没。尚得见他为人厚道,行事稳健,深得煤工拥戴,便跟他结拜兄弟,把窑口股本分他一成,还给煤工们涨了工钱,意在笼络人心。张大也知恩图报,和煤工们干得跟小老虎一般。尚得此举,并不是寻常窑主所为,究其本心,还是放不下功名进取之念,一心要科考。沈家自明初从山西迁至密县,已逾数代,一直是耕读传家,历代历辈不管生计有多艰难困顿,都要倾全家之力,供养子弟读书科举,可惜沈家功名之路一直不旺,顶多走到生员便告止步。到尚得这一辈,光靠田里刨食,已然难以养活全家,这才弃了耕读之“耕”,做起了煤窑买卖,但耕读之“读”却须臾不敢荒废。尚得本也不擅商贾经营,便秉承祖训,把窑口生意拱手交给了义弟张大,自己一门心思奔科举去了。

一晃到了咸丰三年,江南闹长毛,攻占了大清半壁江山,长毛定都金陵之后,派军北伐直捣京师,河南是北伐必经之地。一进六月,战事骤起,乡里风传长毛兵已经打下豫东归德府,一时间众说纷纭,有的说长毛兵要从归德府经山东北上,有的说要打下省城开封经略中原,尚得还在备考两月后的乡试,对种种传闻一笑了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不料太平军势如破竹,一路沿黄河西进,连克开封、中牟、郑州,寻找渡河北上之处。密县城破是在六月十三那天,不少煤工苦于平素窑主、工头虐待,纷纷投了太平军。沈家上下毫无防备,尚得仓皇之下,来不及收拾贵重细软,只得把家业托付给张大,自己带了年幼的秉耀跑反,一家人狼狈躲进了山里,待数日后太平军从汜水渡过黄河北上,才回到家中。经此大变,密县到处一片狼藉,更要命的是,平时忠厚寡言的张大竟带着十几个煤工投军,顺走了沈家留下的值钱之物。尚得盘点家底,所剩细软寥寥无几,窑口器具损失大半,幸好场子还在,本想等朝廷大军回来,局面稳定之后,再作开窑复业之计。不料官军杀回密县,不问青红皂白,先把尚得捉去,逼他交代“附逆通匪”之罪,若不是他还有生员功名在身,早被兵痞们活活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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