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春雷

冬夜，天寒地冻，有一炉火可抱，是幸福的。如果窗外正飘着小雪，这幸福便会放大很多倍。雪在这时，是来助兴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对来访的朋友刘十九说，我家新酿的米酒还未过滤，酒面上还泛着绿泡呢，你闻闻，香不？那个红泥小火炉上，酒已烫得热热的。你看，外面天色这么阴沉，晚上肯定要下雪，你留下，咱俩喝一杯？

我想刘十九一定会留下的，喝个一醉方休。

白居易的小火炉是专门烫酒的。我老家乡下的火炉，是用来炒菜做饭取暖的，当然，也可以烫酒。父亲在世时，晚饭时总是会喝上一小杯自家酿的地瓜干酒，酒在炉上温着，香气氤氲。我馋，偷偷抿一小口，小脸立刻皱成了核桃，太苦。

炉火烧得旺，烟筒底部都红了。父亲要吸烟，歪下身，凑近烟筒，滋地一下就能点着。窗户的玻璃上湿漉漉的。我用手指在上面写字，或画画。炉火烧得旺，不仅是煤好，炉膛也“套”得好。套，就是用黏性大的泥土，掺上碾压过的麦秸，浇水搅拌后，糊在膛壁上的。

这需要技术，同样的泥巴，有人套的，火焰蹿得老高；有人套的呢，就总是压火。这方面，父亲是村人公认的好手。秋末时，纷纷来请父亲去他们家套炉子。

炉火上的铁锅里，咕嘟嘟炖着的，大多是白菜粉条，或者土豆块，有时会杂着些肥肉片。一家人在炉边坐下来，围着吃火锅。菜的热气，在灯光里袅袅升腾。猫偎在炉边，时不时喵呜一声。有时离炉子太近，毛都烤焦了。它会哇地一下跳起，奔到一边去，等一会儿，又颠颠地回来，在老地方卧下。

雪在外面，扑簌簌下着。整个院子，慢慢就白了。看家的狗，隔上一会儿抖一下身子，将雪甩下去。它不如猫，猫能进屋，它不能。

屋里的一缕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将白的雪，照得亮亮的。

这时，如果院门吱呀响，有人来，狗汪汪通报，主人会出房门迎，来的若是爱酒的汉子，进了屋，很可能就在炉边挤一挤坐下，温热的酒倒上，端起来，两人酒杯一碰，“喝？”“喝！”一扬脖，酒下肚了。肚子热了，嘴里的话就多了。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要等上很大一会儿，屋里那个来访的人，才摇摇晃晃出屋门。地上已是一层雪了，他嚷着“别送别送”，然后在雪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直往大街上去。

许多年后，我在城市的冬夜里，总是会怀念乡下的一炉火、一场雪，我这样怀念时，炉火和雪光，总是会照亮我绵绵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