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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氏的声音又柔软,又轻忽,飘落在奕雯耳畔,落在心头,却是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不亚于枪林弹雨。这大概也是冯氏嫁进省府前街沈宅之后,跟继女奕雯说得最多的一番话。奕雯到底是年少,显然没有足够的防备,在这一场言语的较量之中,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冯氏也没有再言语,上前几步,弯腰蹲下去,细细收拾了一地狼藉。壁炉里炭火升腾,房内燥热,两人进门之际都脱去了大衣,冯氏只穿着一件旗袍,月牙白底缀满青花,贴身得跟长在身上似的。连奕雯都不得不承认,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看冯氏,她无疑都是个美人。或许正因为这样,奕雯深植于心的恨意才分外浓郁。冯氏一手支腰直起身,长长地喘了口气,道:“一会儿你父亲要是还不回来,你还真带我去找他,还有那个什么‘小周璇’吗?” 奕雯想了想,不甘示弱道:“你要想去,我就带你去。” 冯氏看了她片刻,忽地笑起来,叹道:“到底还是孩子。你记住,咱们这样的人家,那种婊子贱人,不值当咱们去——就像我,你父亲让我在双龙巷住了十年,连个姨太太都不算,你母亲她明明知道,却是绝不会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婊子、贱人呢?” 冯氏说完,若无其事地冲奕雯一笑,拿起衣架上的大衣,又道:“你父亲是没口福喝一碗腊八粥了,你明天一早要上学,还是早点回家吧。”奕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大衣,有点麻木地套在身上,又跟着她出门。其实在接过大衣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这一次你来我往,她是彻底输了。 出得门,奕雯像是想起什么,便道:“姨娘,我娘走之前,你一直住在双龙巷吗?”冯氏点头道:“当然,那房子也是沈家产业。怎么,小姐今天想去那里?”奕雯便道:“明天一早还得听道理,不然今天去双龙巷也好,学校就在隔壁,也省得再折腾。”冯氏一笑,点头应允了。老石不在行里,兴许是接徵茹去了。老谢急赤白脸地拦住两人,说行长一会儿就回来,夫人和小姐务必再等等。冯氏和奕雯各自看向一边,谁都没有说话,老谢急得快下跪了,冯氏到底是不忍,便让他老实待着,回头跟徵茹说她们去双龙巷住下了。老谢又急又窘,也不敢再拦着,赶紧安排车辆送行。其实从北土街三九四号到双龙巷的沈宅,也就一里多,步行须臾可至。奕雯趾高气扬了一天,处处挤对冯氏,不料想晚上却是一败涂地,被冯氏一番话说得片甲不留,心里很不痛快,也不肯坐车,非拉着冯氏踩雪。冯氏拗不过她,只好跟她并肩出了银行大院,司机也不敢不从,隔了一丈来地,慢吞吞驾车跟在两人身后。 时近子夜,雪总算小了,路面积雪渐渐上冻,不再松软,变得硬而滑,奕雯又是满腹心事,几次差点跌倒,幸好有冯氏在一旁扶住了,才不至于狼狈。冯氏是小脚,走不得远路,深一脚浅一脚过了财政厅东街,就喘得厉害起来。奕雯忽地笑道:“姨娘歇歇,看我给姨娘跳个舞。” 南北土街当时叫共和路,算是开封城里最主要的南北大道之一,每隔三十米有路灯。黑夜,黄灯,白雪,一个少女在雪地上跳着舞,一个少妇揣着手,在一旁含笑看着。舞是老师教的土风舞,曲子是美国民歌《快乐水手》,奕雯一边哼唱,一边跳得欢快调皮,跳到兴奋处,她解开大衣扔下,里面是黑裙白褂、黑鞋白袜,正是静宜女中学生的制服,冯氏担心她穿得单薄,忙让她停下,奕雯却笑着不听,继续嘴里哼唱,舞步不歇,直到最后脚底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奕雯也不起来,就坐在雪地上,两手插在雪里,仰头看着冯氏,笑了起来。冯氏也笑,一边笑一边擦着眼角的泪花。 第二天,奕雯到底没有听到盖夏姆姆讲道理。冯氏五点起来,叫奕雯起床,却怎么也叫不醒,一摸额头才发现烫如火炭,嘴里念叨的都是胡话,慌得赶紧叫人来帮忙。可这里不是省府前街,拢共只有一个老妈子带着个小丫鬟,见夫人慌了神,这一老一小也都蒙了,老妈子一个劲画十字,小丫鬟吓得直哭。以前冯氏在这儿住时,倒是装的有电话,这两年住在省府前街了,电话就没人动过,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根本打不出去。冯氏急得一头汗,一边收拾衣服出门,一边让老妈子打来温水,拿毛巾蘸了给奕雯擦拭。腊月里天亮得晚,五点来钟天还黑着,冯氏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一步,晃着小脚朝省农商银行奔去。雪早停了,路上了冻,镜面儿似的溜滑,冯氏出门就是一跤,下巴撞在地上,咬破了舌尖,血沫子顺着嘴角直流。冯氏不知道疼,也不知路上跌了多少次,只是哆嗦着踉跄前行;等她穿过双龙巷,来到共和路上,却见一路有当兵的荷枪实弹地站岗,隔不远就戳着一个,还有军官坐着车来回巡视。冯氏又冷,又怕,又着急,处处躲着当兵的,挨着沿街店铺的门脸走。过财政厅东街时,冯氏终于被拦下,一个军官从车里探出身子,皱眉盯着她,不等他开口,冯氏早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从兜里掏出徵茹的名片递上。军官看了一愣,再看冯氏一身雪泥,一脸血迹,打扮倒像是贵妇模样,也搞不清她到底什么身份,客客气气请她上了车,一脚油门就到了北土街三九四号。 徵茹忙了一夜,刚回办公室不久,原准备眯上几个钟头,中午还要去省府,精神头得养足。蒋委员长亲临开封,开的是第一、五战区师以上军官会议,研究当前抗日军事部署;而眼下河南已经是对日作战的最前线,蒋委员长便顺道在下午接见慰勉省府要员,鼓舞诸君同心抗战。徵茹执掌豫省金融之牛耳,也在要员名单之中,自是极大的恩荣。不料才躺下即被老谢吵醒。老谢话都说不囫囵了,倒也不用他再说什么,徵茹一眼看见了难民般的冯氏,吃惊得勃然变色。等问清缘由,徵茹忙让人给军官士兵封了红包致谢,又赶紧打电话给南关的福音医院,请大夫护士到双龙巷给奕雯看病,再安排老石马上去南关接人。处置停当之后,徵茹方才想起冯氏,行里倒是可以洗浴更衣,但冯氏衣服都脏了,也没可换的,她又刚刚受了惊吓,只好亲自开车送她回双龙巷去,毕竟奕雯还病着,徵茹也实在放心不下。 天色已经大亮,从北土街到双龙巷,一路上行人稀少,放眼看去全是当兵的。徵茹开着车,短短一里多地竟被拦下两次,身份证明、通行证明查了又查。当兵的都是本省驻军,见了徵茹的名头都是客客气气,却也公事公办,毫不通融。徵茹心里焦躁,气得差点要骂人。冯氏平生最怕拿枪的,在一旁不住地劝徵茹。等车子晃晃悠悠到了双龙巷口,又被拦下,徵茹气急,便不再理论,也不再掏什么证明,直接下了车,对领头的军官道:“找你们第二集团军军需处于处长,问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沈徵茹的!”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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