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年纪不大，一张黑脸，两眼眯缝着看了看徵茹，不以为然地一笑道：“沈先生搞错了吧？我们三路军1929年7月，蒋桂战争后，原西北军重要将领韩复榘率部脱离西北军投蒋，所部原西北军、豫军各部整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路军，军部驻地开封，总指挥为时任河南省主席韩复榘；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民革命军原‘路军’建制废除，改编后的战斗序列中，第三路军改为第三集团军，军部驻地济南，总司令为时任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隶属第五战区。军需处长不姓于。”徵茹即是一怔，不解道：“三路军？不是在济南吗？来开会的？”

“开会的事，沈先生也知道吗？”黑脸军官促狭一笑，不客气地揶揄道，“不知沈先生还认识谁？不妨说来听听，看有没有管用的。”

此刻冯氏已下了车，自然听见了黑脸军官这句话，她深知徵茹做行长这十年里，处处顺风顺水，受人尊敬，何尝如此憋屈过？心里急得冒火，几步上去拉住了徵茹，低声道：“老爷，咱给他看证明嘛，何必争执？又不是没有。”

徵茹脸上本来红一阵白一阵的，被冯氏这一劝，反倒是微笑起来，脸色狰狞道：“三路军吗？那我认识的还真不多了。”说着，徵茹甩开冯氏，背了手道：“也就三五个人吧，不知道这次开会都来了没有，更不知道管不管用。我记得韩向方韩复榘字向方，孙桐萱字荫亭，李树春字荫轩，曹福林字乐山，吴化文字绍周，均为三路军高级将领。韩总指挥，是你们三路军的吧，管用吗？孙荫亭孙师长，他的二十师是三路军的吧？还有李荫轩李参谋长，曹乐山曹师长，管用吗？对了，吴绍周还是你们手枪旅的旅长？当上少将了没有？当年三路军驻地在开封，他买五百支毛瑟二十响德国毛瑟兵工厂产M1896式全自动连发手枪，可使用二十发弹匣，民间俗称‘驳壳枪’‘二十响’等。钱可是我亲自送到他手上的——合同上是每支枪配弹一千发，他私自多订了五百发，这钱是他讹我的，到今天他也不敢不认账。”

徵茹这么说，其实也是半真半假。韩复榘、孙桐萱、李树春三人，是第三集团军灵魂般的人物，徵茹当然也认识，但没那么熟悉，而且都是民国十八年的事了。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后，韩复榘率三路军调防济南，接触的机会就更少了。不过吴化文他还是很熟悉的，当年扩编手枪旅采买军火，也的确是奉当时省主席韩复榘之命，从省农商银行提的款。黑脸军官腰里挎着两把驳壳枪，旁边的士兵也都人手两把，身后背着大刀，腰间挂着弹匣，装备堪称精良——韩复榘身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是来开封开军事会议的，这帮当兵的显然是长官贴身卫队，归手枪旅建制。这个当口，徵茹连他们旅长都搬出来了，黑脸军官若是再纠缠，就是真的自讨没趣了。冯氏见他神情窘迫，大有惶恐之色，唯恐徵茹再火上浇油，忙从他兜里掏出名片，递给军官。军官本就是蒙的，看了名片立时一愣，毕恭毕敬双手递还，道：“韩总司令就住在巷子里黄委会孔委员长家。孙军长在省府西街共和宾馆，吴旅长没来，我们雷团长在，一大早陪着韩总司令拜访袍泽去了。”见徵茹脸色依旧难看，军官只得上前一步，低声道：“沈行长是我们手枪旅的恩人，在下有眼无珠，得罪沈行长了，罪过！还望沈行长海涵，若有机会，在下一定效犬马之劳！”说罢便是立正敬礼，眼巴巴看着徵茹。

从清末到民国年间，开封是四战之地，几乎每年都有仗打，端着枪的就是王。徵茹多少也有投鼠忌器的心思，便不再纠缠，哼了一声，转身上车，冯氏倒是笑容满面地朝军官一笑，忽然又想起什么，忙道：“待会儿有车接了大夫护士过来，是给我家小姐看病的，还望老总关照一二。”军官满口应承下来，又是立正敬礼，送二人离去。

沈家在双龙巷的宅院是偏宅，自然不能同省府前街的比，跟周围其他高官巨贾的宅院相比，也是多有逊色。冯氏搬到省府前街之后，并不常回来住，空了一年多，去年奕雯上了静宜女中，有时偷懒不愿折腾，就在这里住上一晚，这才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伺候。奕雯这次生病，说到底还是着了凉，冯氏也不便说是雪地里跳舞惹的祸，只道是天冷的缘故。徵茹惦记着中午还要到省府，等候蒋委员长下午召见，又心疼在病中的女儿，有点坐立不安。冯氏何等聪明，就劝他先回，说奕雯好歹退了些烧，也不说胡话了，睡得正熟，有她看着不会有事。徵茹皱眉道：“真是误事，偏赶上戒严，从南关到这儿，就是坐地上挪也挪到了。”

冯氏就打岔道：“昨天是腊八，老爷忙，不知吃了腊八粥没有？”

徵茹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知道你要问。我也不瞒你，昨晚是在曲觞会馆应酬，那里本就是吃喝的去处，还能喝不到粥？”

冯氏一笑，眼圈却微微见红，低声道：“是那个红月季，会唱《天涯歌女》的吗？”

徵茹一怔，忽地喷笑起来，拍着膝盖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是谁告诉你的？罢了罢了，本来不想告诉你，行里的事，说多了你也不懂——昨晚是跟山东民生银行的老孙应酬。这次鬼子打山东，他们吃了不少亏，跟逃难似的，印钞机都没拉出来。都是同行，安慰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于什么红月季，你就当成一股烟，一声炮，过去也就过去了，你这沈夫人是独一份的。”

徵茹这番话倒是推心置腹，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更大的实情他还是瞒在了肚子里。昨晚他的确是去了曲觞会馆，也的确是见了鲁民生行的董事长老孙，不过在场的还有一人，他就不便说了。那人是个女的，曾是名伶出身，后来做了韩复榘的二姨太，有名的“外交夫人”。自日军攻进山东，韩复榘在德县、商河、济阳跟日军恶战数役，济阳一战他亲临前线督战，途中被日军包围，贴身手枪队几乎全军覆没，他本人也差点做了俘虏，此后一退再退，省府一迁再迁，都快迁到河南境内了。韩复榘为留后路，秘密安排官佐眷属向后方撤退，韩家几位太太已经撤到了河南郾城县的漯河镇。这次老孙约见徵茹，韩家二姨太亲自作陪，说的正是鲁民生行资产、库存金银和韩家私产的处置。其实这些天徵茹朝夕在忙的，也正是这些。眼看日军占了豫北，豫西也是大兵压境，徵茹接到密令，将豫农商行及省库资产盘点清理，可转售的产业一律秘密套现，一旦开封危急，随时准备跟省府迁往宛西镇平县。当着老孙和韩家二姨太的面，徵茹拍胸脯应其所请，鲁民生行的资产是公家的，自不待言，又答应将韩家私产兑成法币，就地存入豫农商行，按最高利息计算，跟省库一起转移，以确保安全无虞，并允诺不管时局如何，一律随到随取。韩家二姨太喜出望外，连连道谢，临走之际，除了寻常礼贽，还特意交代一个盒子是送给沈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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