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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海花园是陇秦豫海铁路总公司苗圃,本是郑县最繁华的游玩去处,可惜自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十五,日军飞机头一次轰炸郑县开始,火车站一带被祸害得不轻,在之后历次轰炸中都是首当其冲,好端端的陇海花园面目全非,早就是断壁颓垣了。贻海到的时候,总司令孙桐萱刚刚离开,司令部正要撤到郑县西南的黄岗寺。司令部一撤,郑县城里再无中国军队,失守即在旦夕之间。贻海站在院中,四周军官士兵都是面色匆匆,各自忙碌。一个相熟的参谋军官见他发呆,迎上来道:“赵科长还不走吗?是去洛阳长官部还是跟着到黄岗寺?——胳膊怎么了?” “三八大盖打的,贯穿伤,无碍的。”贻海皱眉道,“撤退的事,孙总司令电告长官部了吗?” 其实贻海也知道,撤退是早晚的事。郑县以东一马平川,全靠民国二十七年扒开花园口,形成了黄泛区以阻挡日军。如今两倍于己的日军渡河来犯,上有飞机,下有坦克,炮火又强,仅凭三个师的兵力固守据点打野战,能撑下来数日已是勉为其难。何况第三集团军的底子是西北军旧部,并非中央军嫡系,若无长官部批准,谁也不敢擅自撤离,当年韩复榘被杀便是一条“不遵军令”的罪名。贻海故意这么问,一来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二来也是黄埔出身带来的优越感。果然,对方马上一愣,忙道:“没有长官部的命令,谁敢走?死在军法处手里,还不如跟鬼子拼了呢!” 贻海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了撤离的安排,又去找医务兵处理了左臂的伤,拿了些治伤药品,便翻身上马离去。按照计划,今晚子夜前,第三集团军将撤出所有部队,明日一早,日军就将占领郑县。留给贻海的时间不多了。他出了陇海花园,并未去西南方向的黄岗寺,而是纵马跑向城东罗家胡同。一路上经过大同路、德化街、长春路,到处房倒屋塌,街道堵塞,被炸断的电线杆子,街头横死的百姓尸首,建了一半的街垒路障,放眼四望,满城凄凉。贻海此行回郑县,本是要给长官部发报,但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部已然撤离,直属电务科、无线中队和通信营也跟着撤了,想发报只能跟着去黄岗寺。贻海之所以没去,是因为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未做;或者说,这件事在他人看来固然荒谬至极,但贻海却是甘之若饴。在他心里,见那人,与向长官部发报,全然没有任何轻重缓急之分。 那人叫小周,本埠《大华晨报》的记者,毕业于河南大学。贻海是宣统二年出生,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小周大他三岁,有些姿容在,却也算不得异常貌美,只是笑起来两眼弯弯,便泄出一派风情。民国二十八年卫立煌将军赴豫,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兼豫省主席,省内记者组团采访,小周也在其中。接待新闻记者是长官部侍从室的事,贻海临时被叫去帮忙,也是机缘使然,才跟小周结识。小周是记者,自然想采访到独家新闻,主动联系了贻海几次。贻海身在作战科,这方面也没少关照她。一次,小周到巩县采访游击第一纵队魏凤楼部,回到洛阳,加班加点写了稿子,送到长官部侍从室新闻科,却怎么也通不过审查,眼看报纸要开天窗,急得小周跟审查专员大吵一架,负气扔下稿子,拂袖离去。当时贻海就在隔壁作战科,听说后不由暗笑,问同僚要来稿子,到东关大街嵩茂客店找到小周,敲门进去。小周身上穿的不是出门的衣服,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两眼哭得通红,见贻海拿着稿子,一句话也不说,便两手抚在他胸口,脸贴在他胸前。小周个子不高,头顶正好冲着贻海,一股发油的清气袅袅起伏。贻海自然笑着安慰,好生劝了一阵,小周方才抬起了头,却也不看他,微微垂着眉眼,径直走到门口盥洗处,洗了把脸,拿起牙缸漱了漱口,轻轻吐在一旁垃圾桶里。 贻海笑道:“好点了?”小周闻声回头,这才是自他进门后,她第一眼看过来。小周继续赌气道:“本来就没什么不好的。”贻海便道:“那就好,稿子在这里,我先走了。”小周看着他,忽地扑哧一声笑道:“难为赵科长肯屈尊亲自过来送稿子——来都来了,索性就帮小女子改改吧。”贻海想了想,道:“那便替你改改。” 贻海改着稿子,小周舒舒服服靠在床上,一会儿看杂志,一会儿抬头看贻海。他写了一阵,回头去看小周,她正好也在看他,一双笑眼弯如新月。贻海便笑道:“心不正,眸子眊焉。看来你心里定是没想着好事。”小周回道:“赵科长倒是说错了,我心里正想着好事,却不会对你讲。”贻海一笑,回身继续改稿子。又过一会儿,稿子改完,贻海再回身去看,但见小周身子都藏在被下,只露出葱白般的肩膀和两条胳膊,刚才的衣服不知何时悄然都脱下了,搭在一旁的小桌上,而她脸上照旧是笑眼似月。贻海却也不慌,合上自来水笔,搁在稿子上,起身慢悠悠走到床边坐下,握了她的手,微笑着道:“这便是你想的好事吗?” 小周笑,也不答他话,轻轻挣开他的手,掀了被子一角,但也仅仅是一角,身子还遮着。她口齿清晰地命令道:“进来。” 云收雨住。两人身子贴在一处,说着私房话。小周嫌他方才粗鲁,嗔道:“你们当兵的,是不是常年见不到太太?”贻海知道她意,故意岔开道:“你是说我大姐吗?她比我大七岁,自小长在我家,待我成年就嫁给我做太太,小时候叫习惯了,现在还是叫她大姐。”小周笑道:“你倒是好福气,小的时候、大的时候都有姐姐疼着,还不耽误你再娶姨太太——我就不许我家先生动这个心思。”贻海心里一晃,便道:“还没请教你家先生名号呢!” 小周咯咯一笑,拿手指点了点贻海的额头,娇声道:“你这人好没趣的,这会子竟还要说起他。”贻海动手挠她,道:“分明是你故意起的话头,还要赖我吗?”架不住贻海手里轻狂,小周实在抵挡不过,只好笑喘道:“我家老贾是宛西人,整日也没个正经营生,帮人做些牙商买办的生意,有时在家好久,有时出门好久——好了吧?”贻海不解道:“为何叫他老贾?你们私下也这样称呼吗?”小周笑道:“他大了我整整十五岁,怎么不是老贾?我在开封上学的时候,被他盯上,纠缠了几年,毕业不久便娶了我。”贻海顿了顿,道:“你们俩——过得好吗?”小周道:“什么算好,什么又算不好呢?世道这样乱,有个人搭伴过日子罢了。你结婚时间也不短了,可有孩子?”贻海摇头道:“说来惭愧,婚后一直在外,在北平念了两年大学,赶上‘九一八’,便脑子一热,弃学进了南京的中央军校即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三年后毕了业,就一直在部队上,整天东奔西跑打共党,打鬼子,顾不得回家,大姐都快四十岁了,哪里会有孩子?——你是在河南大学读书吗?那我老家你该熟悉的,在开封,行宫角。”小周便掩了嘴笑道:“你看你,还真是实在人,我就随口问你有没有孩子,你却唠叨出这么多呢。” 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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