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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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冯氏做的,给贻海端了过来。说是晚饭,不过是一粥一饼,菜蔬皆无。郑县失守之后,粮店米铺都是闭门谢客,即便开张的也都虚晃一枪,拿些陈粮烂谷充数,而且营业半个钟点就关门,而囤积下来的粮米物资,全都流入黑市高价售卖。抗战已有数年,鬼子占了不少城市,对这些自然是了如指掌,竟派了士兵给奸商黑市维持秩序,从中抽水,获利甚多。冯氏和奕雯这次来郑县时,根本没想过久待,那小周更是不食烟火的摩登女子,家里连做饭之物都不全,更别提存粮了。冯氏不甘心,晃着小脚,把沈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总算找到些残粮剩米、饼干罐头之类,这些天便全靠它们维持。贻海食不甘味,只喝了那碗粥,饼子却是一点也没动。冯氏见了便劝道:“赵长官,这么大个子,不吃点硬食怎么行?我和小姐都是女眷,说来还靠赵长官照应呢!”

贻海苦笑摇头,道:“夫人说笑了,奕雯小姐还需要人照应吗?”

冯氏一笑,也不离去,寻了个箱子,拂去浮尘,款款坐下。贻海把饼子搁在碗上,有些诧异道:“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冯氏道:“想了又想——我虽不是奕雯亲母,但她毕竟叫我声姨娘,她父亲又不在身边,今天言语冲撞了长官,长官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见识,不过还是当面道个歉才好。”

贻海微微一笑,短促地看了眼冯氏,便低下头去。他本来还想说句“夫人言重了”,话到嘴角又生生咽了下去。从冯氏坐下开始,贻海就看出她有话要说,所谓替奕雯道歉,无非是个幌子,算个由头,关键之处还在后头。既然看出来了,就不能让她继续下去。跟隔壁这两个女人相处几天下来,贻海堪称度日如年,一件顺心事都没有。奕雯唇舌如枪,自不必多说了,这位冯氏也是精于世故,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正着讲是她的道理,反过去讲竟还是她的道理,就像她刚才说奕雯“今天言语冲撞了长官”,这简直是胡扯。几天来,哪天奕雯没冲撞过?言语讥讽还是轻的,好几次枪口都冲他了。眼下冯氏稳稳当当坐在对面,口口声声说道歉,他当然要客气一下,客气过后,冯氏就该说正经事了。这是冯氏早盘算好的流程。不过贻海打定主意,这次绝不按她的节奏走,便连客气都省了,就那么看她一眼,然后低下头不再言语。冯氏倒是一怔,平添了一丝局促,不得不干巴巴笑道:“她总归还小,赵长官若是跟她一样,不成笑话了?”

贻海仍是不吭声,默默地拿起饼子,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饼子很硬,馏过之后疲软难嚼,很费牙口。冯氏顿了顿,试探道:“长官出门一趟,可探听到什么消息?国军还会不会打回来?”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问的。贻海心里暗笑,终究还是女人,到底沉不住气。他叹了一声,继续沉默,只是轻轻摇摇头。冯氏明显地不安起来,追问道:“长官这是有什么难处吗?既然大家都在一处,不妨说来一道商量。”

贻海慢吞吞道:“说来惭愧得很。赵某身为军人,有心杀贼却被困此地,今天见了一位袍泽,苦劝我随他一起潜逃出去,跟城外主力会合。夫人,您是知道的,赵某要想做到这一点,也不是难事,只是若赵某一走了之,夫人和小姐怎么办?”

冯氏愈发局促,如坐针毡地欠了欠身子,却说不出话来。冯氏最担心的正是这个。传说鬼子们每到一地,头一件事便是四处找花姑娘,奕雯是断然不能上街去的。她自己三十来岁,正是女人熟透妖娆无边的时候,抛头露面也危险。如果国军迟迟不反攻回来,贻海又不辞而别,她和奕雯两个女眷,一个妙龄一个风情,如何在郑县生活?存物早晚吃尽,连个出门买粮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何况院子里埋着贾氏夫妇,虽说是死人,可这两位都横死在奕雯手里,就算是为国除害,整日里跟他们为伴,心里始终是忐忑恐惧。所以说到底,贻海是万万不能放走的。但贻海是个大活人,又整天受奕雯的挤对,即便有徵茹的名头压着,也难保他不会拂袖而去。乱世艰难,有枪便是王,人家堂堂一战区长官部上校,何曾受过这般欺负,万一一气之下走了……想到这里,冯氏再也坐不安稳,竟是一冲动站起来道:“赵长官,我们母女的性命,可都在你手里!”

贻海为难地看着冯氏,心里却是孩子气地舒坦无比。冯氏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白天躲在家里,也是硬拉着奕雯一道,故意弄得蓬头垢面,装扮得跟寻常厨娘一般,晚上入睡前,才细细梳过头发、洗干净了脸。冯氏本来就是美人,情急之下脸上飞红,跟擦了胭脂似的,自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贻海不敢失礼,只看了两眼,便忙低下头道:“夫人言重了——不是赵某推托,洛阳郑县近在咫尺,沈行长贵为一省财神,不会不管家人的。”

贻海说的倒也是实情。徵茹身边就这么俩亲人,以他的秉性,想必早就动用了所有关系来营救,可眼下郑县周边都是战场,战事正酣,交通断绝,进出都难比登天。冯氏苦笑道:“远水救不得近火,眼下郑县城里,能指望上的只有赵长官了。”

贻海抬头,冯氏就站在他面前,杂物间里狭窄,两人距离很近,冯氏焦灼的喘息声分外清晰。贻海知道她是真的急了。其实他也没打算就此离开,只是不想再被老女人摆布、小女人刁难,困坐孤城又着实无聊,便有意捉弄一下她们。贻海心里是有数的。这次日军攻城略地,实际上还是为了策应在九战区的长沙会战,不然仅凭这三万来人,想一口吞下河南全境也非易事。自民国二十七年花园口决堤,黄泛区汪洋一片,敌我两军隔河对峙三年多了,如今日军渡河来攻,枪弹补给都是问题,而国军尽管弃城,但并未远去,且背靠大后方,从三面包围郑县,反倒是占着上风。等南方的长沙会战有了结果,日军就算不想退,国军反攻也有七成把握。这番敌我内情,在战前就经长官部上上下下反复沙盘推演过了,不然贻海也不会深涉险境而不逃走。然而冯氏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太太,自然是完全不懂这些的,她就像汪洋里即将沉溺之人,任何一丝求生可能都不会放过。在她眼里,贻海岂止是一根救命稻草,分明就是诺亚方舟。见他始终不肯吐口,冯氏只得牙关一咬,道:“以赵长官的身份,说什么金银珠宝,必是贬了您的身价——不过赵长官,只要您能设法保全我们母女,我家老爷定会不吝巨资以为报答。”

“民不为财,奈何以金诱之?”贻海哑然一笑,缓缓站起道,“既然知道赵某不是贪念钱物的人,夫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两人距离很近,贻海身躯又魁梧,像是在她面前忽地长起一棵树,结结实实地罩下来;她本能地想往后退,脚却被箱子所阻,退也退不得,只得跟贻海面对面站着。贻海本就不是坐怀不乱的人,而冯氏仓皇之余,脸色愈发红润,倒让贻海看得呆了,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人都是屏住呼吸,沉默不语。贻海紧盯着她,像是刚刚发现面前站着个美妇。片刻,又宛若经年。冯氏终于压抑住急促的喘息,低声道:“奕雯就在隔壁的,我不能待太久。赵科长,只要你能保全奕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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