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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贻海扶着冯氏坐下,帮她捡起碰在地上的碗,剩下的小半碗面糊流了一地,冯氏浑然不顾,兀自抓着他。贻海轻声一咳,冯氏算是明白过来,失神地缓缓松手,道:“见笑了,赵长官。”贻海道:“夫人也不必心焦。在下有一言,还望转告沈行长。待抗日成功、内战未起时,沈行长最好急流勇退,举家迁到国外,即便不愿出洋,去香港也是好的,不管两党打成什么样子,香港总归是法外之地,有什么前情原罪的,也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上策。”顿了顿,又道:“若沈行长自觉一时无法脱身,不妨索性写个报告,呈给省府主席,将来龙去脉做一澄清,甘愿接受调查甄别。请夫人放心,抗战之后势必戡乱,且战后正是用人之际,沈行长又无大错,再舍些钱财,可保无虞。只是千万不可再有侥幸。一个姓贾的就折腾成这样,一群狼闻着腥过来,可怎么得了?”

贻海言辞恳切,说得又丝丝在理,即便是冯氏这样不问世事的贵妇,也听得清轻重缓急,当即便点头道:“你说的全对。等我回到洛阳,一字不漏都会讲给老爷的。”

冯氏刚才情急之际,眼里星光点点,绽的都是泪花,这时才意识到忘情,忙顾向他处,悄悄拭去了。这本也是常见之态,在贻海看来,却是别有一低头的风韵,便笑道:“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好了,不过我的几个煎饼,看来都祭了土地奶奶——”

冯氏见他说得调皮,刚要回他一句,却冷不丁传来一阵枪响,接着是急促的对射。冯氏和贻海都是勃然色变。枪声是从胡同口传来的,正是牛少校和伤兵们藏身之地,大清早的就有枪声,不用想,是鬼子伪军的搜捕队到了。冯氏猛地叫起来:“小姐!奕雯!”外边却无人答应。贻海惊道:“糟糕,难道小姐去了他们那里?”

冯氏脸色苍白惨淡,不顾一切地冲出灶房,直奔院门而去。贻海摸出腰间的马牌撸子,一边跟上一边打开保险,又探了探兜里,两个备用弹匣硬硬的还在。冯氏已经来到门口,正待出门,贻海死死拉住,拽她回来,低声道:“别添乱,有我。”冯氏急道:“小姐不在家,肯定就在那里!”贻海示意她别作声,轻手轻脚开门,探身出去。门外便是巷子,巷口果然站了三五个日伪军,正举枪朝里射击。贻海略一定神,朝冯氏看了一眼,也不吭声,即刻推门出去,冯氏慌慌张张伏在门口张望。但见贻海两手高举,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日语,枪声稍停,贻海走上前去,蓦地掏枪便射,鬼子伪军猝不及防,当场被撂倒两个,剩下的要逃,也被贻海击毙。奕雯提枪出来,刚想跟贻海说什么,冯氏早跑过来,一把抓住她,扭头就朝贾宅那里跑去。奕雯挣也挣不脱,只得随她跑,却又回头望着贻海,眼里面都是话。冯氏在前,奕雯在后,像是拖着一叶在沉没的小舟。

贻海进院,院子里外倒着七八具尸体,多半是鬼子伪军,国军伤兵也有牺牲的。牛少校却不在,一早出门取药了。贻海心知鬼子顷刻就到,不敢再拖延,让他们赶紧到贾宅,先躲起来再说。不料伤兵们都摇头,异口同声说牛少校临走时交代了,若是不幸碰到鬼子搜捕,战死也罢,逃脱也罢,不可牵连赵长官。伤兵里两个重伤的,只剩一口气了,看样子熬不过今天,也挣扎着让轻伤的先走,他们自会跟鬼子拼命了断。贻海急得一头火星子,伤兵们二话不说,拥着他出门,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远处卡车声已经近了。一个伤兵一把推开他,砰地关上了门。贻海站在门口,身边脚旁都是尸体,其中一个鬼子还在哼哼着,贻海顺手补了一枪,转身朝贾宅跑去。门是半掩的,奕雯和冯氏分立门里两侧,见他进来,立时关住,落闩顶门。三人来不及喘口气,脚步声、叫嚷声大作,更加密集的枪声响起。伤兵们所携弹药本就不多,抵抗了片刻便消耗殆尽,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有汉奸扯着嗓子吆喝,让伤兵们投降,回应的是一番叫骂。再过一阵,几声手雷炸响,接着便再无枪声了。

直到天黑人定,冯氏和奕雯才放贻海出去。其间鬼子来砸过门,汉奸虚张声势嚷了一阵,三人躲在屋里,靠墙席地而坐,奕雯拿着掌心雷,贻海拿着马牌撸子和南部九四,只等鬼子进来就舍命拼了。冯氏寻了半天,觅到一把剪刀,拿块砖石磨了又磨,揣在怀里,说要扎死一个鬼子再自尽,想了想,又说怕打不过鬼子,还是拜托贻海和奕雯多打死一个,替她先抵了命。奕雯嫌自己的子弹太少,缠着贻海要那把南部九四,被他断然拒绝,气得半天不语。说来也怪,鬼子伪军砸了一阵子门,见无人响应,居然就离开了,也不进院搜查。贻海琢磨好半天,分析说是鬼子人少,已经折了一队人马,无心再自找麻烦。讲到这里,贻海不由精神一振,说看来鬼子是不打算久待了,若是长期驻守,怎会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呢?冯氏和奕雯虽听不太懂,但闻之也有欣然之情。夜至戌末亥初,四面再听不见任何动静,正是灯半昏、月半明。三人收好枪械,来到院子里。郑县失守时正值中秋,转眼一周有余,头顶一轮下弦月,曲曲弯弯,勾勾连连,光亮无多。贻海悄然推门出去了,不多时回来,又关上门,表情凝滞沉重,良久无语。冯氏和奕雯情知为何,也都不问,各自朝着胡同口那院子的方向,默默地画十字。

经此大变,三人唯有深居简出,终日苦熬,盼日军撤退,盼国军归来。城里一切还是老样子,商旅绝迹,百业俱废,天天都在死人。牛少校曾说他住在长春路上的孙家巷,贻海去过两次,不料两次都是门户紧锁,他也不敢去叩门,只能远远地打量一眼。跟牛少校断了联络,城外的事情也就彻底没了消息,贻海不免进退失据,心里越来越焦灼,脸上还得佯作若无其事。时间一长,奕雯最先耐不住,嚷嚷着要走。冯氏在一旁恩威并举,又是哄劝又是施压,好歹稳住了她。既然走不了,奕雯便整天将自己关在屋里,一把掌心雷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聊为打发时间。冯氏担心不已,想去陪她聊天解闷,也被她拦在门外,不得而入。贻海暗自苦笑,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每到夜晚,奕雯跟冯氏做了晚课,祈祷之后,便关门闭户,熄灯睡下。贻海满腹满腔的事体,如何能说睡就睡得着,躺在杂物间的地铺上,车轱辘般辗转反侧,一夕安眠竟成奢求。从天黑到天亮,不会多一分钟,也不会少一分钟,对倒头就睡的人来说,当然是太短,而对失眠的倒霉蛋而言,几乎就是一生一世。在北平念大学的时候,一个同学翻译英文诗,偶得佳句,得意扬扬跟他炫耀,说“深夜难眠的心里,或是有故事,或是有故人”。贻海夜夜都难眠,可见是既有故事,也有故人。

贻海失眠缘起于伤兵们就义那一日。不知是因为生死来得太猛烈,还是前一晚的性事来得太突然,无数次回忆和反刍时,他都怀疑那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只是一场春梦如雨。雨来地皮湿了,雨过复又干硬。他试图寻到一两点蛛丝马迹,但不管是房间里,抑或是自己身上,竟是任何头绪都没有。也可能真的有,却早已隐于不言,细入无间,不堪寻觅了。即便是白日里奕雯躲在房中,只有他跟冯氏在一处,几回想问她,偏又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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