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郑风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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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氏倒泰然如常,做什么都是端端庄庄,浑身的拒人千里,让他密密麻麻的话凝聚成团,挤在喉头说不得。而贻海偏又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她越是如此,他越是百爪挠心,非要弄个清楚不可。冯氏如何看不懂贻海心中所思所想,但他心里有鬼,冯氏便是照妖镜,照得他那点心思无处遁形。几次尝试之余,贻海心灰不已,这女人实在难以捉摸。在他看来,女人被占了便宜,往往男人不认账,而那晚明明是她主动过来的,也明明有过蚀骨销魂,如今不认账的却是冯氏;不但她不认账,还想捎带着让他也不认。贻海本不是喜欢纠缠的人,但天天大门不出,实在是百无聊赖,奕雯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他也无心去招惹她,那就只剩下一个冯氏,还能说说话、逗逗趣,以解无聊。冯氏倒也坦然,说话也行,逗趣也行,就是不准他撩拨,一听他话锋不对,便闭上眼,摸出念珠来诵经。

贻海也是信天主的人,当然知道这是忏悔经,一时哭笑不得。如果冯氏矢口否认,又何必忏悔?既然在忏悔,自然是有可兹忏悔的过错。贻海便饶有兴致地听她念完,又想撩拨,不料冯氏一手抓着念珠,一手探怀,掏出一物握于手中,明晃晃赫然是那把剪刀。贻海再不敢轻狂,讪讪又坐了会儿,起身逃开。于是又过旬余,奕雯每日拆枪擦枪,冯氏每日诵经磨刀,贻海左右不敢靠近,索性终日躲在房里睡大觉。到了九月初九,正是重阳佳节,早上吃过冯氏烙的热饼,贻海起身又要回屋,却被奕雯叫住,道:“我说赵长官,今天是重阳,好歹弄点菊花酒来喝,可好?”

贻海一愣,还未来得及回话,冯氏笑道:“小姐那酒量,一两杯就要倒的,怎么自己上赶着要喝酒?”

奕雯苦笑道:“姨娘别笑话我了,年年重阳,我爹都要把一家人聚起来,喝酒赏菊吃蟹的——如今困在这里,生不生,死不死,再没两口酒喝,真是没什么盼头了。”又朝贻海道:“赵长官是在北平念过大学的,读没读过马东篱的《夜行船》?里面有讲重阳节的。”

贻海便笑道:“那曲子太长,谁能背得下来?重阳节那几句还依稀记得——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是这几句吗?”奕雯点头道:“这倒让我刮目相看了。这首曲比他的《天净沙》名气小很多,你居然也读过。”冯氏道:“我不识字,倒也听得有些酒意了。小姐,你若能再讲几句,我便给你弄酒来。”奕雯便道:“这有何难?马东篱还有一首《行香子》——过了重阳九月九,叶落归秋,残菊胡蝶强风流——”贻海拊掌笑道:“劝酒,劝酒。”奕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冯氏在旁奇道:“我还没拿酒,你们怎么就跟喝上了似的?”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我晓得了,这后两句就是‘劝酒,劝酒’吧?”奕雯含笑颔首,于是三人一起笑在当场。

原来沈宅后院的夹壁墙里,着实藏了几坛酒,也不知什么年份,冯氏让贻海取来,趁着炉火尚温,又炒了一盘豆芽一盘蒜苗,权作下酒之物。苦于市面凋零,买不来什么新鲜菜蔬,豆芽蒜苗都是冯氏这几天自己生的,虽长得参差不齐,却也是生机盎然。三人围坐一桌,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已是中午,冯氏说干脆连午饭一起吃了,便开火添煤,使尽浑身解数,又弄出点红薯、面食之类的佐酒。奕雯的确不善饮,却又抢着喝,一边喝一边拿着掌心雷舞来舞去,吓得冯氏花容失色。贻海自是懂行,见三重保险都关着,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火,便自斟自饮,看着她们微笑。奕雯又饮了几杯,直到面如绯霞,她喃喃讲着什么,忽地推桌站起,也不言语,摇摇摆摆便朝外走,跟风过柳条相似。贻海和冯氏都看得呆了。就这么一愣神之际,奕雯手扶门框,软绵绵晃着倒下。冯氏惊呼一声,忙上去搀她起来,又走没两步,奕雯哇一声吐了冯氏一身,贻海赶紧上去帮忙,奕雯已是醉得七荤八素,顺便也弄了他一手一袖的秽物。贻海和冯氏顾不得许多,把奕雯搀扶进房间,放倒在床上,冯氏给奕雯解了外衣,盖上被子。贻海早退了出去,站在门口,看着身上黏腻腻的脏东西,哭笑不得。好端端地喝场酒,刚喝到心里痒痒,便喝倒了一个,确是有些扫兴。贻海待了片刻,起身到杂物间,脱了脏衣服,翻来倒去找不到替换的,这才想起军装被冯氏烧了,衣服都是捡的人家贾先生的,也就两三件能穿,昨天还都被冯氏给洗了,眼下竟是无衣可穿。贻海不由苦笑,秋高已凉,他只得披了条毯子,赤着上身,到院里盛了盆水洗衣。贻海自幼生活优渥,没做过洗涮缝补的活计,年长游学从军,多少会了一些,总归是笨手笨脚,盆边水洒了一地。正狼狈间,却听见有人笑,回头看去,却是冯氏站在檐下,一手捂了口,一手垂在腰际,笑得身子颤颤巍巍。贻海皱眉道:“被你家小姐弄成这个样子,你做姨娘的,还笑?”

冯氏笑道:“你这么坐着,倒像个披了袈裟的老僧。”

“我佛慈悲。”贻海摇头道,“赶紧让国军打回来,让贫僧脱离苦海吧。”

冯氏笑得更厉害,轻摇小脚,来在贻海身边,挽袖推了推他,道:“这点事,还是我来。天凉,你去房里待着便好。”

贻海站起,让给冯氏去洗,却也不走,裹紧了毯子,在一旁看。冯氏刚刚换了衣服,好像还用洋胰子洗了手脸,一股暖香袅袅婷婷,弥散在两人之间。贻海悄悄用力吸了一口,竟如烟花三月的浓浓春意。冯氏一边垂头洗着衣服,一边笑着不语。两人一站一坐,谁都不言声,只有盆里水声沙沙。就在此刻,院外忽然有人敲了下门,声音不大不小,传进来分明是:“继续永守。”

贻海一怔,明白外边是牛少校。他身子一抖,顾不上跟冯氏说什么,径直快步跑到门边,低声回了句:“亲爱精诚。”话音刚落,他便打开了门。门口站的果然是牛少校,一身长衫,戴着礼帽,寻常买卖牙商的打扮,门开一线就闪身进来,贻海忙关门上闩,急切道:“好多日不见,你怎么样?”

牛少校机警地四下扫了一眼。冯氏早吃惊地站起来,两手还湿淋淋的。贻海这时才觉出不雅,他赤身披着毯子,冯氏洗的又是男人的衣服,怎么说都难掩春情。冯氏自然也想到这些,急匆匆朝牛少校道个福,转身朝房间里跑去。冯氏小脚慌乱,转身时还踢到了小板凳,一副心虚至极的窘态。贻海本能地追着她的背影,直到进了屋子才收回视线。旁边牛少校想笑又不敢,尴尬地嗯了一声,道:“赵科长,这几天也还好吧?”

贻海猛醒过来,怎么想他的话,都觉得别有深意,只得苦笑着一叹,道:“算是好吧,整日苦熬,只是没死而已——你这是从哪儿来?”

牛少校低声道:“城外。”

贻海忙道:“有何消息?”

牛少校伸出两个指头,道:“最快明天,最迟后天,就要反攻了。”

“鬼子有援军吗?此役胜算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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