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本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史纲》（英国作家、学者赫伯特·乔治·韦尔斯著，以地球形成开篇，一战结束为止。商务印书馆于1927年引进出版，由梁思成、向达等翻译，梁启超、竺可桢等校订，为民国时期最为通行的大学世界史教材），懒洋洋地看着奕雯，道：“我敢打赌，如今迦太基还是长庄稼的，至少能长草。所以，这一次绝交无非时间长些罢了。至于结束在何时，取决于两点。一个是你父亲的恋情何时结束，一个是你的恋情何时结束。这两者只要有其一，便是你们父女重归于好之时。”言罢，静姝端肃地看看奕雯，不容置疑地点点头，又埋头读书；过了片刻，却又实在忍不住了，拿书掩住了嘴，笑得花枝乱颤。奕雯一边听，一边冷笑，一边把手里的信折成飞机，对准静姝扔了过去。静姝故作惊慌地躲开，又捡起展开，笑着念道：“你悄悄地占去我的梦，又静静地关上我的灯——我说沈小姐，这情诗还打不动你吗？”

奕雯毫不客气道：“这诗是偷来的！连求爱的诗都要偷，还算个男人吗？”

写诗的人姓裘，是《河南民报》的记者，追求奕雯已有数月。奕雯一直瞧他不起，之所以没跟他了断，全是为了气徵茹，至少她认为徵茹一旦知道，必然会怒不可遏；只要徵茹生气，她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快活。静姝摇摇头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是想要什么样的呢？”

奕雯好一阵不语，托着下巴，像是认真想过，才道：“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原文出自苏青代表作《结婚十年》，该书于1943年在上海《风雨谈》杂志连载，后出版单行本。因此书的风行，苏青得以成为与张爱玲齐名的海派著名女作家。说完，奕雯扭头看着静姝。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忽然不约而同地一阵笑。笑毕，静姝道：“这书去年才出的吧？难为你背得这么熟，竟跟你自己写的似的，原来都是你自己的心里话。”说着话，把手里的情书团成一团，又叹道：“看来这位姓裘的记者，果真不是你要的男人了。那你便行行好，早点打发了人家——你不喜欢，说不定倒是有人喜欢呢。”

奕雯拿起桌上那本《结婚十年》，其中一页上勾画圈点，像爬满了歪歪扭扭的蚯蚓，她自失地一笑，将一枚红叶书签夹进去，放进箱子，扣上锁，抬头一笑道：“打发他倒也简单，不过还是等到了朱阳关再说吧。不然，你我这些坛坛罐罐的，谁给搬上车呢？”静姝皱眉道：“还以为跟着你住，能占不少便宜，起码你父亲能派辆车来——这可倒好，从丹水到朱阳关，二百多里地，得走上两天一夜呢！”奕雯笑道：“你还说我？你那位许先生，怎么没来接你？我是知道你有个爱你的未婚夫，脏活累活有人干的，这才一咬牙跟我爹绝交。现在才知道，不管是未婚夫还是父亲，这男人统统是靠不住的。”于是两人又一起大笑，互相拿着枕头衣物抛来掷去，嬉闹良久，斗室中一派鸟语花香。

奕雯和静姝认识，还是在去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三年的夏天。去年四五月间，河南在平静了两年多之后，战事骤起。日军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调集华北方面军十五万精锐，由冈村宁次（冈村宁次时任中国派遣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因指挥豫中会战之功，升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亲自指挥来犯，不到一个月，洛阳、郑县、许昌等地沦陷，河南境内四十万国军溃散，躲进豫西山区与鬼子对峙。省府驻地鲁山县也没能保住，整个省府一部四厅八处（当时河南省政府下属一部、四厅、八处，一部即省保安司令部，四厅即财政厅、教育厅、民政厅、建设厅，八处即秘书处、会计处、田粮处、文教处、人事处、交通处、卫生处、警务处）狼狈迁往内乡县。豫省农商银行是一省金融枢纽，总行还兼管公库，负担全省驻军、党政机关的薪俸拨付，所以省府在哪儿，总行就得跟到哪儿，徵茹身为行长，自然责无旁贷，便带着奕雯从鲁山到内乡，在丹水镇落了脚，总算安顿下来。自从撤离开封，奕雯就没再正经上过学，一路向西，跟着徵茹四处流离，先是到镇平，又到洛阳，再迁鲁山，现在是内乡。本来家里还有冯氏，一家三口也算团圆，可惜民国三十年冯氏客死郑县，家里竟是连个主妇都没了。算起来，沈家一前一后两位夫人，一个出洋离婚，一个突遭横死，徵茹身为一家之主，难免伤心怅惘，加之身在公门，战事吃紧，也断了再娶的念头，但求跟女儿相依为命。而几年颠沛下来，奕雯虚岁已到二十，正是身大袖长，按开封老话儿讲，就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怨仇。徵茹着实动过招婿之念，不料消息刚放出去，便引来一帮纨绔膏粱浮浪子弟，非但是奕雯大为光火，就连徵茹也自觉无趣，远在英国的惠葳更发来电报，痛骂徵茹误女，天理昭昭，必遭报应，气得徵茹暴跳如雷，却也无言以对。

在丹水镇住下不久，奕雯某日闲极无聊，忽发奇想要去山里打猎，便趁徵茹在外公干，偷偷开了他的车进山。徵茹的车是捷母西牌小卧车，车体甚是宽大，底盘也低，奕雯刚学会开车不久，仗着胆子大，不管一路上磕磕碰碰，一口气把车开到半山腰，实在没路可走了才停下。奕雯没有猎枪，惯使的还是那把掌心雷，这枪固是名枪，但其长处在玲珑小巧，缺点是射程短，威力也有限，根本不适合打猎。她掂着枪噼噼啪啪打了一阵，连一只野鸡野兔都没打着，却惊动了一对在此幽会的野鸳鸯。男的是个军人，穿着一身空军地勤的制服，女的便是静姝了。奕雯当时正追赶一只野鸡，眼睁睁看着那野鸡钻进坡地林子里，她哪里追得上，又急又气间，不慎一脚踩空，整个人顺坡滑下，裙衫迸裂，狼狈不已。不料她刚气急败坏地站起，旁边小林子里，一男一女也是衣衫不整，探头探脑地朝她这里看过来，跟她正好面对面。奕雯便没好气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这就走了。”说着，她负气攀爬而上。等到了车里，奕雯却傻了眼，车子怎么都打不着火，车尾黑烟茂盛，跟着了火相似。眼看天要落黑，奕雯急得猛按喇叭，心里一个劲地发慌。就在这时，车窗外来了静姝，笑眯眯地看着她，敲了敲玻璃，道：“要帮忙吗？”

奕雯皱眉道：“你懂修车？”

静姝得意地朝后一指，笑道：“许先生，是空军地勤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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