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雯刚来不足一月，静姝更是不到一天，两人都茫然摇头，丛诲便笑道：“我倒是做过功课的。这山名曰菊潭山，古时有菊花，有深潭。有一人在此地做过县令，这人却是大大的有名。你俩若不知山名尚可原谅，若不知此公，着实是该打手心了。”

两人依旧懵懂，静姝笑着搡了丛诲一拳，道：“说你胖，还喘上了——快说吧。”

丛诲也笑，道：“这人我且不说破，却是要考考你们两位才女。他有首《摸鱼儿》的词，开篇第一句便是传了千年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所作，其人历任镇平县、内乡县、南阳县县令，曾在菊潭山闲居多年）。”静姝和奕雯闻言都是一怔，静姝不由得接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奕雯再道：“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于是三人好半天不作声，脸上都荡着思接千载的静静的笑，而周遭只有群山回唱。

奕雯到底沉不住气，摇摇摆摆站起来，对丛诲道：“你这是大大的不好，刚才的曲子是悲情，这首《摸鱼儿》简直是凄惨了。该怎么罚你呢？”

丛诲和静姝都笑了，静姝道：“人家许先生除了开飞机、修飞机，便再无其他长处了。你若要罚他，恐怕也得从这个上头找。”

奕雯却一把抓住静姝，冲着丛诲嚷道：“我偏不要看你的手艺，我想罚你的是，把你这位漂亮的女朋友借我一用。”说着，奕雯手上着力，静姝无奈地一笑，跟她站起来。奕雯比静姝高出不少，她抓着静姝两只手，两两掌心相对，道：“《快乐水手》，会吗？”静姝仰脸看着她，笑道：“我是自然会的，就是不知人家许先生会不会呢？”丛诲微笑着凑上口琴，吹起《快乐水手》。这是美国民歌，曲风欢快，舞姿调皮，单人双人均可舞，多人也可群舞，抗战前于国内大中学间颇为流行。丛诲吹了一遍又一遍，两个女孩子便跳了一遍又一遍，宛如山间的风，停了又起，起了复停，接踵相连，永无疲倦。

奕雯和静姝、丛诲一夜欢会，结为至交。次日丛诲回老河口基地，告别时郑重其事将静姝托付给奕雯。静姝不免娇嗔道：“她算我小妹妹，哪儿有把大的托付给小的？”不等丛诲说话，奕雯抢着道：“这个你还不懂吗？他才不是让我照顾你，是让我监视你。这丹水镇上男多女少，别说你这么一个花似的美人，就是孙二娘来，也是奇货可居的，他怎么能不担心？”又对丛诲道，“你尽管放心修你的飞机去，就冲我的掌心雷在，谁敢来撩拨静姝，我先打他个马蜂窝再说话。”静姝又羞又乐，道：“打成马蜂窝，便不用再说什么了，正好你去抵命。”奕雯笑道：“我替许先生杀人，自然是人家许先生抵命的，是不是？”丛诲朗声一笑，挥手跟两人告别。

自冯氏死后，奕雯身边就只有父亲徵茹，连个能说话的女伴都没有；这次心血来潮去山中打猎，鸟兽无有所获，女朋友倒找到一位，却比打了猎物更让她欢心。送走丛诲，静姝要去新运促进会报到，奕雯自告奋勇陪她去，静姝拗不过，只好答应下来。丹水镇不大，整个省府机关将其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挂牌子的衙门单位。新运促进会和三青团、河南民报社同在一处祠堂里，这三家是名副其实的冷衙门，打仗帮不上大忙，小忙又可有可无，帮忙不成，只得帮闲，养了不少白拿薪俸无所事事者。两个女孩子一进门，立即惹得众目睽睽。奕雯一向趾高气扬惯了，便寻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等静姝，旁边间或有人经过，有认识她的，便壮了胆子来碰运气，有请她参加舞会的，有请她下馆子打牙祭的，奕雯一律嘿嘿笑笑，连句话也不答。不多时静姝办好手续，两人手拉手离开。路上，静姝告诉她，宿舍已经分配下来，要先去客栈取行李，奕雯却大不乐意，道：“去住什么宿舍？我住的地方大，条件比宿舍好太多，又不收你房租，跟我一起住吧。”说着，就拉了她朝家里走去。

静姝有些为难，道：“我是刚来的，不跟同事们一道住，怕是不好。再说还未拜见过沈伯父，贸然住进府上，也是诸多不便。”奕雯气道：“你说这样的话，便是没把我当作姐妹了。新运促进会的宿舍跟其他几个单位挤在一起，又小又脏，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你能受得了？再说，你在总会干过的，又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怕什么？至于我爹，更不用管，他巴不得有个女伴陪我呢！”

静姝见她振振有词说了半天，始终只笑，也不反驳，却坚持要等徵茹回来，跟他正式行过礼数，再住进沈家。奕雯无奈，送她到了宿舍区，傍晚又送来吃喝日用之物，对同屋的另两个室友视而不见，弄得她们乌眼鸡般，都是一脸的冰霜。等奕雯走了之后，静姝少不得好言好语一番，再将奕雯送来之物分些给她们，这才算勉强一团和气。

新运促进会所在之处叫段家祠堂，一正两厢的布局，三家单位里三青团势力最大，占了正堂，左右分别是新运促进会和河南民报社。静姝到新运促进会报了到，正式在妇指会总务组上班。新运促进会一共有四部一会，这一会即为妇指会。妇指会虽为新运促进会隶属机构，但一直独立运行，行政、人事、经费均不受其干预。静姝在新运总会妇指会做过秘书干事，对工作并不陌生，一到任便成了顶梁柱，总务组本来就是管着各类杂事，加之战时人手奇缺，又有好多领着薪水不在岗的，静姝一个人干了好几个人的活，就算她再能干利索，也是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奕雯来找她玩，竟连说句闲话的空都没有，心里很不痛快。静姝见她沉着脸，一边写着公文，一边笑道：“你要我早点下班，就帮帮忙，把这几份文书整整。”奕雯嚷起来道：“这个万难办到——我告诉你，公事是忙不完的。她们就是瞧你能干，才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你没来的时候，也没见河南全省的妇女工作有什么乱子。我才不会长她们这种骄横之气。”静姝便苦笑道：“那你就等着吧。我这人就这个毛病，今天的事情不做完，是睡也睡不着的。”奕雯实在无法，只好气鼓鼓过来帮她整理文书，砰砰啪啪弄得山响，又警告她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父亲今天回家，晚上一起吃顿饭，就算是见过面了，你今天就搬到家里去。”

静姝已经在宿舍住了多日，深受其苦，百般不自在。她是从重庆来的，又是正经的大学生，而同住的两位女士一姓曹一姓郑，年龄大她许多，说话做事都拢不到一处。新运总会妇指会的指导长是蒋夫人美龄女士，自上而下都是洋派作风，称女士都是“密司某”。曹、郑两位身上没有半点洋气，能撑场面的只是被人叫作密司曹、密司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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