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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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一天,静姝和奕雯待在家里看书闲聊。前几天镇上大游行,庆祝德国无条件投降,她俩都去游行了,喊口号喊得嗓子喑哑。静姝便煮了锅莲子冰糖水,说要给两人去去心火。水刚烧开,妇指会忽地打电话过来,说是有件紧急公文,几次报到新运总会都过不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想烦请静姝过去帮帮忙。静姝接着电话,脸臊得通红——她天天拿着人家妇指会的薪水,从来不去上班,人家让写个公文还得求着,实在是于心不忍,当下收拾了一下,便要出门去。静姝这一走,奕雯顿觉无聊,手里的书也不想看,随便扔在一旁,枕了两手打盹。眼睛虽然合上,却是睡不着,心头蓦地突突直跳。奕雯以为是旁边锅里的水声聒噪,便起身封了火,复又躺下,却依旧是心慌。奕雯正纳闷间,听得门声一响,睁开眼时,徵茹铁青着一张脸,已经坐在她面前了。

奕雯想也不想,便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徵茹。而徵茹良久无语,也不见他离开,屋子里一时静谧异常。奕雯忍不住坐起来,嚷道:“你来做什么?”

话一出口,奕雯就呆住了。徵茹苍老地坐着,眼里、脸上全是泪,他也没有去擦拭,就那么让泪水安然地落下,仿佛刹那间年华已逝。奕雯脱口而出道:“怎么了?”

徵茹轻轻地摇头叹气,半天才道:“你说,好好的人,如何说没就没了?”

奕雯惊得周身寒彻,脸上血色皆无。她当然听得出来,是丛诲出事了。父女俩面对面坐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徵茹默默地掏出一封电报,放在桌上,低声道:“前几天,一大队的轰炸机远征上海,三大队护航,回到安康时一架飞机受损严重,引起爆炸,丛诲当时正在抢修——”

屋子里又陷入沉寂。死一般的静谧中,奕雯慢慢地下了床,拿起那份电报,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了。静姝就在镇上,她俩前天还参加了游行,欢呼德国鬼子完蛋了,日本鬼子也撑不了多久。狂欢的场面尚在眼前,可丛诲的死讯就在她手里。德国人投降是真的,而丛诲的死,看来也是真的了。徵茹见她恍惚,又叹了口气,轻声道:“静姝该回来了吧——我怎么跟她开口?”奕雯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只听见眼泪扑啦啦掉在电报上的声响。

静姝是在天擦黑才回来的。妇指会的人让她去帮忙写公文,也是徵茹的意思,等公文写好,又有同事留她,故意说这说那,弄得静姝也莫名其妙。等她回到沈家,徵茹父女仍在犯难。静姝站在门口,笑容还挂在眼角,冷不丁跟他们目光撞在一处。那个场面,奕雯一生都不会忘掉的。奕雯能清楚地记得,她穿着件二蓝竹布旗袍,立在檐下门边,两手拎着小包,松松地附在小腹上。再往她身后看,是初起的月光,清辉打得她浑身湿透,旗袍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子。她看着门里的两人,看着灶上冷透的汤锅,看着奕雯手里捏着的电报稿。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身子的曲线也跟着律动,此时此刻的静姝,周身皆是侘寂的美丽。但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青而黑。奕雯和徵茹不由自主地都站起来了,因为他们分明听到,静姝正在清晰地问道:“他是不是死了?”

从安康回到朱阳关,要经过陕西旬阳县、白河县,湖北郧阳县,由荆紫关进入河南。所经之处差不多都是山区,路况很差,车不多。老石开车,奕雯陪着静姝坐在后边,三人一路都是无话。静姝一直抓着丛诲的制服,就是一年前在菊潭山上,奕雯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丛诲身上穿的那件。制服洗过了,但一些血迹没有洗掉,一块块淡淡的黑色,周围都搓得发白,或许是洗不掉了。静姝来回抚摸那些黑块,一遍又一遍,抓住攥紧了,松开,再抚摸,再抓住。一共三百多公里的路,三人天不亮就出发,整整走了一天,黑透了才到朱阳关。到了家,静姝还是不说话,就抱着那件制服,和衣而眠。

一晃就是八月了。奕雯这才相信,任何剧烈的社会公共事件,在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女人眼里,都与己无关。抗战胜利那天,整个朱阳关都沸腾了。镇街西口,搭起了一个巨大的牌坊,上面是省府主席刘书霖的亲笔“古镇报捷”,书体是汉隶,有几分苍劲。白天集会游行,晚上省府广场彻夜狂欢,据说邻近几个县城的鞭炮、红纸都卖空了。静姝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就在家里坐着,面前摆着丛诲的制服。静姝的手指摊在制服上,从扣子、衣襟、领章,再到肩章、臂章、袖口,一路抚摸,往返不停。奕雯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这几个月里,静姝迅速地清癯下去,一具丰盈的肉体不断瘦削,像被拧干了水的毛巾。奕雯把旁边的碗筷朝她推了推,低声道:“好歹也是胜利了,吃点吧。”静姝停下了手,转脸对奕雯一笑,道:“吃倒是吃不下,你若是没事,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门,镇上全是醉了酒似的人们,一个个迎面而来,擦肩而过,还有人塞给她俩国旗。奕雯拉着静姝的手,道:“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奕雯就那么搀着静姝的胳膊,两人慢慢地在街上走。朱阳关向来闭塞,人烟不多,就这么一条街,由西北向东南,两侧都是山。两人信步朝一个山坡上去,也没登多高,便转身回看,整个镇子差不多都在眼里了。那天是农历初九,月亮一半微凸,规规矩矩,天地自有它的道理,不因人间的悲喜而稍有改变。离人远了,喧闹尘嚣也都远了,隐隐约约只看得见灯火通明处,有人来回奔走。静姝站得久了,又很久不出门,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一时有些疲怠,便拉着奕雯席地而坐。两人各自抱着膝盖,看着人群之后的远山。千山暮色,天穹微蓝。两人都在想着心事,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静姝忽然轻声一笑,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现在胜利了——八年啦,总归是胜利了。你有什么打算?”

“先回开封吧。”奕雯一面想,一面沉吟道,“学还是得上的,也不知双龙巷那边,静宜女中什么时候复课?不过咱俩可说好了,等回了开封,你还跟我住,省府前街那边地方大,想跟我住也好,给你收拾出一个房间,你自己单住也好,总之你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对了,你有什么打算?”

静姝笑了笑,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了,不过你不能告诉你父亲,这也是为你们好。”

奕雯点头道:“我听你的就是。”说着,她忽然笑起来:“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你是共产党?”

静姝看着奕雯,她的眼神从未如此清澈而冷静,奕雯分明听见她在说:“是的,我就是共产党,丛诲也是。”(全文完,本报有删节)

从下期起,本报将开始连载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李佩甫最新长篇力作《河洛图》,敬请读者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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